妇人回过味来,瞪法藏一眼,似骂他少见多怪,便旁若无人地掠过他,径直走到上座。
    椅子背后,靠墙搁着一柄银金花锡杖,长足丈余,通体缠枝蔓草,杖顶有两重莲台,刻着圆觉十二僧,皆手持法铃立于台上,又有流云束腰座,托起一枚宝光璀璨的智慧珠,莲座下另有錾流云纹的银丝折成四股桃形轮,其余云气、团花等等不一而足。
    妇人对法藏毫无尊重,见了禅杖,倒生出几分敬畏,审视半晌,转头问。
    “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所持禅杖乃是太宗御赐,杖头不过九环,这柄四股双轮十二环,非是我看轻法师……”
    她倏然一笑,傲慢道,“法师恐怕用不起罢?”
    ——这到底是哪路的神仙?!
    法藏简直后悔好说歹说,说服文纲先行离开了。
    这般佻达的女子,他平生所见已有两个,一是三十余年前,一手将他提拔至超然地位的女皇,一是前日内宫中,公然威胁他的张峨眉。
    至于眼前这位,他上下打量,全然不明所以。
    垂髫女子虽是未嫁打扮,年纪不小了,望之总有二十二三岁,缓步入室,环顾一圈陈设,自捡了张花窗下的鼓凳坐。
    拍了拍凳面儿,笑向法藏解释。
    “我曾祖父的书房,我自认得,宅子捐给你们华严宗了,我家夫人可是念念不忘,把他老人家晚年几度扩建的图纸都带去神都,不瞒您说,如今杨家内宅陈设,与这里一模一样。”
    法藏这才恍然大悟,这位既是杨家闺秀,那上座那位……
    他恼怒地撩了眼。
    那位正洋洋得意地翘起脚,浑然不顾鞋头撑高裙边,支棱出个菱角尖儿。
    真是奇也怪哉!
    ——这种事竟是隔辈儿传吗?!
    浑然一致的姿势,当年四十来岁的女皇也有,偶然被他瞧见,毫无窘色,反而昂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正在宫里侍疾的太平公主,耳濡目染圣人积威多年,却未学来一丝跋扈习气,唯有待武家人冷漠,也是合情合理,平日待僧道也好,内官宫人也罢,她那副轻率里夹着坦然真诚的态度,真真令人如沐春风。
    “法师伸手来我瞧瞧。”
    瑟瑟侧着头道,“你当真燃指奉于佛祖?”
    问虽问了,瞧她神情,分明认定他欺世盗名,是个奸诈的小人。
    法藏气恼不已,粗声答道。
    “《法华经》载,药王菩萨以神通力愿而自燃身,光明遍照八十亿恒河沙世界,一千二百年方尽,历代高僧效仿也多,如隋之僧亮、刘宋之僧庆、南齐之法凝、北周之僧崔,皆曾燃指奉佛,并非小僧自出机杼。”
    瑟瑟犹道,“干人家什么事?我只问你。”
    法藏上前也不是,不理也不是,咬牙良久,终于伸出手。
    隔得远,瑟瑟晃了眼,左右五根指头整整齐齐,并无缺损,便嗤笑了声。
    “我就说嘛,沽名钓誉之人,才拿这些事来吹嘘卖弄,闹得人尽皆知,当真发心证愿,便该默默烧了。”
    琴娘见她只顾着扯闲篇,跺脚喋喋催促。
    “别管这些了!公主不理会你,那些番僧、巫女又信不过,这两个月进过宫再出来的,唯有法师,你快问正经事罢!”
    法藏大跌眼镜。
    听二人话音,郡主今来,分明是为打听女皇病况,且不说他并不知情,便是知道,向东宫透露也极其不妥。
    “好你个大和尚!”
    瑟瑟嫌他不肯主动报告,竟还劳她催问,直吆喝起来。
    “夤夜敲响丧钟,引得两京亲贵蜂拥而至,正是你广结善缘的大好机会,却为何谁也不见,猫在这儿躲清闲呐?”
    她眯起眼调侃,“难道是等我阿耶?”
    法藏被她问住了,左右张不开嘴。
    若开口问她,太子可会为了所谓福田花落哪家之事恼怒,岂不是暗示太子对上不敬,宁愿好事先可着自家?
    含含糊糊道,“太子忧心圣人安康,想来无心理会外事。”
    瑟瑟笑的更灿烂了,小嘴一张。
    “那法师是等我?”
    第185章
    “磨蹭什么?眼看改朝换代, 再啰嗦,国师头衔可就给别人了!”
    瑟瑟瞧法藏紧张,汗渍一串串往下颌滚, 索性直道。
    法藏心里怒极。
    想当初他不过初出茅庐一介青年居士,只因钻研佛法精深,便得皇后青睐尊重, 而安乐郡主对他就算有误解,也不能这么埋汰人!
    他不说话,行至瑟瑟跟前, 猛地抓起禅杖振臂一举!
    瑟瑟惊得呆了,那禅杖且长且大,花头又多, 少说也有四五十斤, 法藏年迈枯瘦,竟有这把子力气?
    那智慧珠因他一举,凭风借力,呼呼转动,射出莹亮白光, 似夜明珠,又似她小时把玩过的鲸鲵,只体格硕大如拳, 光芒打在法藏干瘪皱纹且怒气冲冲的老脸上,竟有金刚怒目的威势。
    瑟瑟吓得退避三舍,顾不得推他,慌忙跳下椅子。
    神怪的是, 她走一步,那白光便追一步。
    法藏森森侧头来看, 炽亮光芒从他两颊胸膛倾泄下来,似生灵活物,只管追着瑟瑟不放。
    瑟瑟下意识拿手去抵挡。
    白光顺势爬上她手臂,明明无形,却有种冰冷的质感,轻微异样的接触粘在汗毛上,窸窸窣窣,叫她想起石淙山上神出鬼没的银环蛇。
    瑟瑟惊惧异常,一辈子没这么怕过。
    她自幼视僧道巫蛊为装神弄鬼,从无一丝敬服,自入朝局,又亲眼目睹武三思、宋之问乃至圣人借神佛攫利,更认定世上唯有傻子才对土偶跪拜,平白被人利用。
    尤其是这个法藏。
    若说为理想信念断指,乃至牺牲性命,瑟瑟虽不推崇,到底怀有几分欣赏,但他却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作伪,大肆宣扬,引得旁人也学自残之举,何止坏,简直可恨了!
    想到这里,她壮起胆子直视他。
    奇就奇在法藏明明占据上风,却并无倚势威吓的意思,反而面庞苍白,额角冷汗涔涔,倒比她还显得虚弱些。
    “这柄锡杖乃是太宗打造!”
    法藏眼神僵冷,右臂虚虚一抬,白光倏然退回智慧珠里。
    “专为镇守佛指,小僧方才斗胆借用智慧珠神威,绝非自家本领。”
    瑟瑟轰然喘口大气,心道他这般谦逊,应当不是坏人,更不会取她性命,后怕之余,才觉出后背上已湿透了。琴娘与她相距几步,方才百般不能近前,见状奔来摸她头脸,又怕外人跟前失了尊严,扎着两手小声问。
    “怎么样?没事罢?”
    瑟瑟推开琴娘,牢牢盯住法藏。
    “我无意挑衅佛法,只是见不得沽名钓誉之辈,毕竟这世上多的是凡人不能解释之事,并非全是骗子耍戏法儿。”
    言下之意,对他仍是不信任。
    法藏自出宫来,便连番触动情肠,又彻夜奔忙,六十岁的人,着实有些吃不消了,再耗费精力催动禅杖,更累得吁吁喘气,匀半晌方道。
    “小僧致力于弘扬佛法,一生之中,斗胆借佛祖奥力唯有两回,除今日外,便是圣人君临宇内,命小僧登坛讲解《华严经》,口冒耀眼白光,片刻沸腾如华盖。若非亲眼目睹,圣人也不可能撇下京中许多大德,独许小僧做国师。”
    “……至于这根手指?”
    他把禅杖交到左手,两指捏住右手小指一搓,竟揉下张面皮来。
    交给瑟瑟看,那小指短了半截,将及无名指第二节 ,且指甲黑焦,与皮肉融混,确是曾经火炙。
    瑟瑟缩头呃了声,肠胃翻搅,又不解,忍着恶心问。
    “既是真的,法师平日为何要加遮掩?”
    想起韦团儿所言,好意提醒他道,“您可知道为这半截假指头,人家是怎么编排您老人家的?”
    谁知法藏浑不在意。
    “名号原就是让人编排的,何况小僧既受国师虚名,华严宗上下得利,承受些许妄言攻击,也是分内之事,倒是郡主,性情本真,不信便是不信。”
    他力不能举,小心把禅杖搁回原处,方坐下道。
    “殊不知,这世上许多人原也不信,只因见识了佛家法力无边,便花言巧语入我门来,实则打着借势逞强的主意。所以我等传法之时,绝不轻易展现神迹,只以日常讲经说法的道理,劝人为善。”
    瑟瑟眼珠子一轮,立时辨出好歹。
    “这么说来,圣人当初,也曾软硬兼施,甚至牵强附会啦?”
    法藏为尊者讳,自不会点头,只僵着面皮略笑了笑,压声道。
    “尤其宫中,黄门、宫人常窥伺小僧手指,又常见小僧独得圣人尊崇,难免以为舍得一时之痛,便能登大雅之堂,起心仿效。可这燃指奉佛之举,不止疼痛非常,亦有性命之忧,小僧若不刻意加以引导,几近诱人自杀,便与佛祖戒律也相违背,实为外道。”
    瑟瑟听他爱惜仆婢性命,宁愿声名为韦团儿这种小人污损,真真儿无私,心中疑虑顿时尽解,便收起纨绔傲慢之态,正色肃然道。
    “请教法师,神神秘秘钓我来此,究竟何事为难?难道圣人已经……”
    “是小僧鲁莽了!”
    法藏目光惊恐,这才发觉惹出惊天麻烦,急得离座来告罪。
    “小僧故布疑阵,闹得太子殿下有此误解,实在不该!”
    瑟瑟把手随意一挥,“你虽是死罪,我替阿耶免了。”
    好大的口气!
    法藏面上肌肉抽搐,继续道。
    “这全怪府监,诏令百多僧道入宫祈福,然大家全没见着圣人金面。”
    瑟瑟皱眉,“邪门歪道见不着罢了,法师是忠孝太后的寄身,也没见着?”
    法藏遗憾摇头。
    “张昌宗简直胆大妄为,竟令小僧占卜算卦,演算圣人何日殒命……”
    实话实说,他与圣人些许渊源,倘若圣人病危,他是宁愿舍些功德,替她暂解痛苦,越说越激动,颤抖的手指指着禅杖上智慧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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