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报纸和大宝贝
    开春以后, 朝廷突然传出两则消息。
    一则,为充实基层人才,适应不断增设的度支、商贸、中央皇家钱庄、交通以及水师等衙门, 六科科员考试特改为一年一考。
    京城和各州开始的皇家技术学院分院,将进一步增加新的学科门类, 如律法、军事、教育、管理等,基本以实用经世为主。
    二则,朝廷将对淮州和蜀州逐步开展田亩清丈, 清查隐田追缴粮税,依然由摄政喻行舟主持。
    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引起了文人圈里的掀然大波。
    这几年皇家技术学院和各地分院招生情况日益火爆, 多少人为争一个入学名额挤破头。然而入学考核内容专业性太强, 跟一般科举需要的四书五经基本不沾边。
    非但没能变成门阀世家和士绅子弟们的另外一条进身之阶,反而因为皇帝的重视, 和不断增加的录取名额, 变成了科举读书人的竞争对手。
    朝廷嘴上说得好听,官吏有别,科员考试和科举相互不占名额。
    可大家眼睁睁看着这些年新开设的衙门, 被学院派出身的吏员充斥, 其中因政绩出众而提拔起来、受到皇帝重用的比比皆是。
    没见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心腹禁军统领和红衣卫指挥使,都是六科出身嘛?
    从中央到地方, 每年空缺出来的职位就那么些,科举三年才一轮, 科员年年有, 再过几年, 还能有他们这些科举读书人站的位置吗?
    更荒谬的是, 朝廷非但重用这些学院派出身的吏员, 甚至还要求所有新建了普惠学堂的地方,把当地的适龄女娃也送去读书。
    女娃的入学比率还纳入了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而且还是最严格的一票否决性考核,即便其他工作都合格,唯独此条不合格的官员,就要被降低考评等级,没得商量余地。
    京州宁州这些被皇帝整治过的州府还算乖觉,荆州去年刚分了田,百姓不算富裕,学堂也仅仅只在荆庭城草创了一所。
    女娃不收学费,送去学堂还能凭白享受一顿免费午餐,哪怕只是为了贪图便宜,也有不少百姓心动。
    蜀州则是以西南夷族边患为由,对朝廷政令完全不加理会。
    淮州却不同,这里多是豪绅大户,又是科举兴盛的大州,既不差钱,也不缺读书人,放在前些年,三年一度的科举,淮州出身的进士起码能占到接近一半。
    这些淮州进士们,大量分散在朝廷和地方,依靠同年、同窗和同乡,不党而成党,聚集在原礼部尚书崔礼、户部尚书钱云生以及右丞相梅如海麾下,渐渐成了主和派中坚力量。
    与前太后代表的陈家等淮州世家眉来眼去,相互支持企图控制朝堂。
    若非朝中还有喻行舟和黎昌等主战派苦苦支撑,萧青冥真还不知道等自己穿回来还有没有翻盘的时间和机会。
    六科考试改革和清田的消息传到淮州,差点没把淮州士绅子弟们气到跳脚。
    “朝廷此举分明是在挖我们淮州仕子的根,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陈氏子弟陈沛阳,自两年前科举落榜,还因串联其他落榜考生抗议女探花一事,被彻底剥夺了科举资格后,失魂落魄回到淮州,在族中地位也瞬间一落千丈。
    由备受陈家主器重的优秀后辈子侄,重新变回了不受重视的旁系子弟,族里分给他家的田产被尽数收回,每月特别给予的月钱也没了。
    从前对他百般奉承的同窗和同乡们,表面上同情安慰,实则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他的愚蠢。
    陈沛阳每日借酒消愁,性情变得越发偏激起来。
    既然仕途无望,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拉拢了一帮子跟他一样科举落榜的淮州举子,成日三五成群举办文会,吟诗作赋,愤世嫉俗,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抨击朝廷昏政奸臣的不公。
    “真是岂有此理,这样下去,将来那些不读圣贤书的六科科员,都要爬到咱们头上了!十载寒窗苦读,还不如成天打铁削木的工匠,和成天满身铜臭味的商贾?”
    “就是,我家在京州有个远方表亲,朝廷胥吏他要追缴他家三千亩良田,足足几千两银子!这是要逼死良民吗?”
    “在荆州,皇帝竟然把大户们出钱买下的田地强行收回,天底下哪有这种不讲理的事?这分明是某些奸臣在借口敛财,与民争利!”
    “现在淮州也要来这套,万一朝廷效仿荆州,各位家里哪一个不是良田千顷?多少士绅家族,只要一人科举入仕,有的是百姓带着田地来投效,难道都要收回去?”
    “诸位拼了命寒窗苦读,不就为了一朝得道,鸡犬升天,若是当了官日子还苦哈哈的勒紧裤腰带过活,谁还去当官?替皇帝治理天下?”
    文会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做些酸腐诗赋,最后免不了又演变成新一轮对时政的嘲讽。
    三杯陈酿下肚,陈沛阳气血上涌,对着一众拥趸大声道:
    “圣上闭目塞听,朝中奸臣当道!我等淮州举子岂能坐视不理?匡扶社稷本就是读书人之责,朝廷既出昏政,我等理应代表众多读书人发声,抗议朝廷不公!”
    另外一个姓梅的落榜读书人无奈摇头:“可是我们人微言轻,又如何让朝廷重视?”
    陈沛阳晃了晃脑袋,情绪上头,看着他道:“我记得你们梅家不就是靠造纸起家的吗?”
    梅氏子弟颇为自得道:“那是,我们梅家不光有造纸坊,还有很多书局遍布淮州呢。不过,跟我们说的是有关吗?”
    陈沛阳冷笑道:“我们虽然人微言轻,但我们可以写出文章诗赋,借由书局传扬出去,相信像我们这样被朝廷轻视,抱有不满的淮州举子,绝对不止一个两个。”
    “只要我们的文章打出名头,广泛流传,早晚能传到京里!”
    那人犹豫道:“可是,这样做岂不是得罪了那些朝中大官吗?说不定还会得罪皇帝……”
    “怕什么?我们只是写几篇文章,又不是要造反!”陈沛阳自从失去科举资格,便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开明的君主本来就应该虚心纳谏,若是听不得一点忠言逆耳,因为区区几篇文章就拿我等治罪,那就是把天下读圣贤书的读书人都得罪了。”
    “到时候,自会有人替咱们不平,说不定,咱们还能借此名扬四海呢!”
    陈沛阳说越说越激动,当场命人展开一副空白的卷轴,在上面提笔写下:“真理社”三个大字。
    “从今天起,咱们‘真理社’要不畏强权,敢于对抗朝廷昏政,替天下所有受到不公待遇的读书人发声!”
    陈沛阳等一干世家子弟背后掌握的资源众多,说干就干,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撰写出了数篇高质量的文章和诗赋,汇成第一期“真理刊”,借由淮州梅家的各大书局发售。
    书册装帧精美,文章工整漂亮,引经据典,花团锦簇,一经面市,果然吸引了不少跟陈沛阳等人一样,对朝廷新政极为不满的文人,争相购买传阅。
    “你们听说‘真理社’了吗?”
    “好一句‘尽舍圣贤贵铜臭,而今登科满高堂’!现在连那些低贱的商贾都能通过六科考试做官了,我们淮州举子将来却要与小女子争那三年一度的名额,真是有辱斯文!”
    “不知这位署名为‘孙山隐士’的作者是哪位高人?简直说到了咱们淮州读书人的心坎上……”
    “皇帝竟放着这么一个当世大才不知珍惜,实在昏庸!”
    随着真理社撰写的文章在淮宁府传播开来,隔三差五就有文人在各种文会、诗会上诵读陈沛阳等人的文章,表达敬佩之情。
    “孙山隐士”的名头越来越盛,甚至成为淮州读书人的典范,人们心中敢于向朝廷权贵抗争的勇士。
    陈沛阳从前虽然也在淮州读书人里小有名气,但自从落榜后,名声一日不如一日,被人明里暗里嘲讽,捧高踩低,他早就受够这种气,如今终于靠着真理刊扬眉吐气。
    他每日偷偷混迹于各种读书人圈子,听着那些比从前更夸张的溢美之词,源源不断传进自己耳朵,内心简直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
    一时间,他甚至连被禁考终身无缘仕途的痛苦,都抛诸脑后,整日春风得意,恨不得走路都能飘起来。
    激动之下,陈沛阳连夜写了三篇文章,准备在下一期真理刊上发表,这一次,他要直接号召各地举子们都站起来抗议,拒绝参加下一次科举,到时候看朝廷如何收场!
    不是禁止他科举,阻止他的仕途吗?他照样能混的风生水起,凭一己之力影响舆论!
    他已经迫不及待幻想着将来朝廷停止这些荒唐的政令,被迫低头的场面了。
    将来等他声名鹊起,成为读书人中的言论领袖,说不定朝廷还会重新恢复他的科举资格,来安抚淮州举子。
    短短一个多月,陈沛阳尝到了书刊和文人舆论的好处,越想越美,若是皇帝还能慧眼识人重用他,他倒也不是不能在真理刊上替皇帝美言几句……
    就在陈沛阳准备在第二期真理刊再次大展拳脚之际,真理社的好几个举子慌慌张张找上门。
    “陈兄,大事不好了,你快看看这个!”
    陈沛阳没好气道:“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简直丢我们读书人的脸。到底什么事?莫不是朝廷派人来抓咱们不成?”
    “不是!比那个更惨!”要是朝廷真派人来抓,只会助长他们真理社的名声,反而显得皇帝气量狭小不能容忍,听不得真知灼见,他们才不怕呢。
    陈沛阳疑惑地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叠纸,纸张很薄,但展开来版面却不小,有一般书籍的八倍那么大,上面刊载的文字都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这样好几张纸叠在一起,正反面都印刷有长长短短的文章,内容量比他们的真理刊多十倍以上。
    陈沛阳眼睛一瞪,刊头上工工整整印着“大启周报”四个大字,头版头条就写着朝廷最新的科考新政,以及京州宁州和荆州清丈田亩的成果。
    文章没有太花哨的文笔,也没有像其他文人那样旁征博引卖弄学识,只以详实的数据,调理清晰地列举出了各种改革前后成效的对比。
    科考改革以及在各地新建皇家技术学院、普惠学堂后,多少曾经读不上书的寒门、贫民子弟有了从此改变命运的机会。
    读书和科考再也不是少数门阀世家完全垄断的上升通道。
    他们曾经只是工人、农人、匠人甚至商贾,如今已经在各个行当和衙门看见他们发光发热的身影。
    农田里播种与收割的机械,河边的水车与工坊,出海的船队,大河上的长堤,小到小妇人手里一根缝衣针,读书人手里一卷便宜的书册,冬天普通百姓家取暖的煤炭,撒入饭菜里一小勺宝贵的盐,甚至是戏台上唱戏的戏子……
    那些曾经被人瞧不上的行当,三六九等的末流百姓,现在生活里却处处都饱含着他们的贡献。
    下面第二条文章,则是写朝廷追缴回来的隐田税收的用途。
    造路修桥,兴建国道,兴修水利设施,开设工厂生产各种廉价日用工业品,提供大量稳定的就业岗位,开办学堂,救济难民,养兵练兵抵抗外敌……
    光是一项扫盲识字率,就比前几任皇帝在位时,翻了三五倍不止,这几年在各地兴办的学堂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凭借这一点,哪怕是对皇帝最不屑的酸腐儒,也挑不出毛病来,甚至还不得不捏着鼻子称赞一句“教化贤明”。
    陈沛阳越看越恼火,一张脸白了又红,三番四次想提笔反驳,却脑袋空空。
    所有他能想到的漂亮诗句,和引经据典的文章,在这些实实在在的成果面前,仿佛一场笑话,就连他以前那些为人称颂的贬斥文章,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难怪不得说这区区几张纸,比官府派人来抓捕他们还要糟糕。
    上面刊载的文章没有一个词写着驳斥,可字里行间,处处都在驳斥他们的真理刊。
    陈沛阳黑着脸道:“这种为官府摇旗呐喊的文章,说不定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看的,大不了咱们给下一期的真理刊降价,就降到五十文、哦不,三十文一册……”
    原本的定价可是七十文一册,淮州大部分读书人都出得起。
    在陈沛阳看来,上面都是他呕心沥血之作,如果卖的太便宜,岂不是白费了他的心血,凭白降低了他身为读书人的傲骨和格调。
    周围的其他真理社成员们一阵尴尬的沉默,片刻,才有人道:“可是这个大启周报,才卖三文钱一份,每七日就出一份。”
    “而且上面除了头版的国策政令,后面的刊版大多是些新鲜的市井奇闻异事,还有各地一些大事。”
    “不止呢,你看这儿,居然还有话本连载!”
    陈沛阳一愣,连忙往后翻:
    《大朝贺摄政力斥南交使臣》、《朝廷力挫渤海国犯边阴谋》、《女探花传奇》、《昔日荆州水匪,今日河堤苦役》、《聊斋野闻:我娘与老太师不得不说二三事》……
    一路看下来,陈沛阳简直惊呆了:“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通篇都是大白话?既没有对仗,更谈不上工整,没一篇文笔像样的文章,简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其余几人苦笑道:“对呀,大家都这么说。”
    陈沛阳冷笑:“那还会有人看?”
    举子无奈道:“正相反,现在外面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这个新出的大启周报,卖的便宜,更新还快,上面的大白话,就连五岁小孩和妇孺老妪都能懂。”
    陈沛阳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对方:“那些人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如何能看文章?”
    “他们看不懂,但是能听懂啊。现在外面的旧楼茶馆,好多人说书人改行开始念报了,都不需要他们改编,照着念就行了。”
    “街头巷尾不知道多少人爱听,有些有趣的故事,甚至听上好几遍也不嫌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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