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援或劝阻,云荇一概无视,她不耐于再候,当即与胡登拉开战线,二人已在楸枰上摆子,除了离开雅间去取簿册的蒋晟,旁人皆已噤声,范成疑虑再深,他人棋局当前,也只得暂且按下。
    胡登对她的来历只觉扑朔迷离,他败过一局,如今又闻枰道棋社之名,不敢再掉以轻心。
    云荇执黑开始错小目,胡登谨慎地高挂,她拐,他托。
    开局之后十几手,胡登像耍太极一样,没有要下山雪崩的痕迹,云荇淡淡地看着白棋这谨小慎微的棋路,她一手顶,白长,黑继而扳。
    见他迟迟不出招,云荇主动延请,不是中盘续子,没有虚与委蛇,在棋局的开篇,就反其道而行之,她果然知道雪崩流怎么走,而且胁迫着他接应,胡登顿感天崩地裂。
    你的路你不走?那她横刀就架你脖子上。
    上一局与胡登交手的蒋年,观此思绪纷杂,京师派多年独占鳌头,沧派几位尊长若说不恨那都是虚词,在范成供出她来处后,蒋年虽心间微微生隙,但思及这丫头含糊说自己北边学棋,也不算诓骗,原道她锲而不舍地与胡登下注为哪般,得知其意在抵消他的赌本后,蒋年自是半句都呵斥不出。
    如今这棋路走势,证明是半点不虚,她真的不怵雪崩流。
    胡登硬下头皮走断,云荇接拐,白子弯出,黑接长,逼着他应,胡登势不得已,别无他法,直接拆二,黑棋很快飞出。
    他忖度片刻,不敢去触她大盘,改攻应阵时被遗落的四枚黑子,心想对方攻势迅猛,能扳得一些算一些。
    云荇自然是注意到这小片动静,拈黑择退,白见此长,黑这时布成双关,丝毫不畏白紧随其后,走粘拆招,胡登两指紧并,原想就地做活才走粘,哪料她其应若响,劈手就拦。
    云荇从前行棋十分讲究藏拙,中规中矩,见步走步,遇到彼此差距太大的,甚至惫懒于猛攻,常常误让人以为她棋风温婉,譬如为此吃了一堑的宋田。
    反是这回,她不再策动与胡登迷雾中相互刺探,也没有闲心等他的举棋不定,山雪崩下不下,由不着他。
    让蒋年赌注作废的决断,一旦明言,她就不必再虚与委蛇。
    观席此刻虽不言语,心内皆如临湍流,几不能平。明知来自帝京枰道棋社,怎么也非庸辈,这局依然令看客骇然,胡登为胜负手敢冲蒋年实空,毫不留情,而对面变本加厉,止乎输赢已经不在她考量之内,完全是为了挞伐追着砍,径直亮剑山雪崩。
    南边棋手对此流鲜缺实战,近日数局皆揣摩胡登制胜所得,头一回看他被自己的绝招杀得难以招架。
    无人留意的是,已经寻到簿册归来的蒋晟,悄悄绕过观席,面色凝重地在范成耳畔低语,随之翻到扉页的唱名录,指给这沧派首领看。
    范希没有觉察到父亲那边的异动,他与其余观客一样,紧追局况,被云荇的一手内拐撼得肉跳心惊。
    胡登应劫后估摸是不想坐以待毙,见一手征子得利,立即虎,云荇砍得对面穷途末路,忽然止了杀伐,她没有遵循定式外拐,反而逼着那一点角,生拐入内。
    连秦与她演练时,曾提及山雪崩外拐有致命一刀,如果算力不及,叫吃在前,没有及时拐,完全有可能被敌方反杀,胡登企图逃出生天的一步,在山庐中早被演过,何况连秦的杀机比胡登要凌厉得多。
    不再养晦的黑棋,以难以撼动的凛冽之势,压得白棋节节败退,鬼打墙的迷雾散尽后,熹微天光没有等来,尽头只有刑场。
    这位为寻人南下的少女棋手,最终逼得胡登投子告终。
    众人洞心骇耳,仍没回神。
    云荇为熬完终局而长舒一气,并不理会这满堂怔然。
    胡登投子后,在楸枰前闭目不动,从开局起她就直亮爪牙,他只是全程顽抗,两盘皆输,卒之摧折了干劲,多少有些自馁。
    云荇伸过手,一把将胡登衣襟揪近,又一巴掰侧其半边脸,离他耳畔尚有二掌宽时,细声道:“实话说,我并不认为想取而代之有何不对,不争锋就不会有新血更替,只是你棋下得偏,路也选了最难走的,悖逆尊长……”云荇一笑,“这路你走得比我蛮横多了。”
    似慨叹似玩味,胡登缓缓抬眼,不敢置信这番迂回叛道的话,出自这个重挫他两回合的少女之口。
    他有些摸不透她的意思。
    “你既认为我追逐高位没有错,为何要帮蒋年和范成父子?”
    云荇但笑不语,松开他的衣襟,声音也不收着:“无论棋最后下得怎么样,至少胡教习勇气可嘉啊。”
    这句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交锋后还被揶揄,蒋年看着落败的一方吃瘪,从观席中起身行近,云荇忖度这老头与胡登该裁酌去留一事,她对此并不关心,留下一众震骇的观客,兀自离开。
    反应过来的蒋晟连忙跟上,范成父子见状也随其后,蒋晟追着喊云姑娘,但前方人不为所动,他只好高声直呼其名,云荇才停下脚步,回眸扫视这几人。
    “棋也下完了,诸位不去与蒋老一聚?”
    这话明讽他们在亲眷挚友陷淖时束手无策,只待解厄后坐享其成。
    蒋晟思绪复杂。
    “云……”他直想再喊云荇,顿了片刻才改口,“云姑娘恩高义厚,家父的事,劳你援手,我当年……”他手中还攒着癸亥年的簿册,唱名录的一页上,赫然印着云荇名姓。
    当年她个子还没抽条,束发梳髻,身量平平,一双剑眉别具英气,活脱脱就一毛头小子,蒋晟在主赛道记谱,对这个年岁不大,在一众弱冠棋手中杀出重围的小子大为嘉赞,只觉假以时日,必成重器,所以后来她的女子身份被揭穿,原本对其前路有所憧憬的蒋晟,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再见这小丫头,已经褪去青涩,出落得标致。
    她依旧素面朝天,但未刻意遮掩女子形迹,蒋晟一时观她似清水芙蓉,又觉得不羁的行事犹如旷野疾风。
    她没有再乔装男子,可醉心于楸枰杀伐多年不改,蒋晟在棋会记谱这些年,与数不胜数的棋手打过交道,看尽人来人往,没有一个能在今日扶颠持危。
    唯她劈风斩浪,替蒋年扳回气数已尽的叁局。
    云荇为他爹争得一线存留之机,蒋晟却在癸亥年的叁月天,伙同棋会诸批判,随人俯仰,放逐了她,这个女娃娃在几年后的今日,在她本可不沾身的浑水中,对沧派如此扶持,蒋晟胸腔一窒,愧怍至极。
    等半天听他支吾不完一句,云荇正要开口,蒋晟一旁的范成陡然双膝屈地,范希和蒋晟一惊,同时欲搀,又被他的眼神止退。
    “云姑娘不计前嫌,助老朽的故交弥患,范某叩谢姑娘深恩。”
    北周重辈行序齿,没有哪个小辈受得起这种敬跪,但云荇淡看着,并不去扶。
    范成这番屈膝,半是拜谢她助蒋年脱困,半是为当年的裁夺疚心疾首。儿子当时携她来陈请,范成不是没有揣度过云姓或然与癸亥年风波有关,可惜其时又闻她师承翰林,他偏偏漠然处之。
    这个程叶护佑不得的丫头,最终反为他的故交,为县学征伐解围。
    范成盯着她:“老朽有一事想问,云姑娘为何要为县学一事劳费心力?”
    浑浊的眼目中,眸光锐利。
    云荇直面这几人,半晌未言。
    又酝酿了一阵,才淡然道:“范老可记得程叶,他本与我萍水相逢,并无师徒之实,但昔日唯独他不曾弃我,遑论范老是真正的棋教习,县学中或有与我一般,不想失去师长的诸生。”
    几人心中一震,又隐隐觉恸。
    范成缄默,程叶洞知到这颗遗珠,比任何人都要早,或许当年的棋会中,不至于所有人都不明白后生可畏,抑或是太过明白,所以措置截然不同。
    在世道对她不能容情时,只有程叶由始至终,都愿意俯拾这颗遗珠。因程叶的坚持,本来毫无争议的定局成了众口莫衷一是,棋会请他去作最终裁夺,他最后却随俗浮沉,二人同僚之谊由此划痕,程叶此后也没有再与他相见。
    如今想来,她逢山开道,斩关夺隘,一群人却没有率先想到她在同辈中都秀出班行,而是自然而然地斥责她隳紊规制,何至为了条规,埋没后生如斯?
    后来范成愈觉自身岁至垂暮,许多事都左支右绌,心力不衡,蒋年尚能与小辈一斗,他是自知气性易怒,只怕再敢蛮横,迟早被肝火自噬。
    范成开始倾注县学授棋,无论初衷是否与人较劲而为。
    可惜他气运远不如程叶,遇不到肯捐弃前嫌,又始终击楫中流的好后辈,他们泯绝她的明路,他的故交,乃至于他,却在困厄时中蒙她拔刀行义。
    “昔时对姑娘多有亏欠,今还得你相助,老朽汗颜。”
    范成下伏枯腰,欲行深躬,范希早就听明白了来龙去脉,他忙搀起父亲,转身上前屈膝。
    “我代家父行此礼,感服姑娘恩义,自愧弗如。”
    蒋晟同样单膝伏跪。
    得手了。
    云荇凝视他们,伸手拨开额发,胡登问什么来着,既认为他追逐高位没有错,又为何要帮这俩父子?
    因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只有扶蒋年一把,是她由衷地嘉许那个老头的矢志不懈,至于恩义,恩义若能拢获人心,能被她所用,云荇不介意顺势而为,她慈眉善目地受着几人的敬意,永不会将心底话捅破。
    “别再行礼,受不起。”话是这么说,她一个没扶。
    几人感慨中残存余悸,得赦后百感相淆,云荇等他们各自起身后,才又提点,现下摆平的只有胡登,而非县学。
    范希表示了然,又自觉代云荇重问父亲程叶去向,范成说辞却没怎么变,癸亥年后二人未再会面,但范成给她指了程叶故宅所在,青河镇。
    怎么都在癸亥年后,就无人再与程叶会面了?
    宋田这样,连作为旧日朋僚的范成亦然?
    云荇无言,仍将范成所说记下。
    他们这头解下心结,倚秋楼那端也散场了,蒋年正欲寻人,随众出雅间后,只见范成几个,而那小姑娘没了踪影。
    离开倚秋楼,云荇早雇了车马回程。
    她一边想着青河镇,偶尔也忆及江南棋会往事。
    车马经集市而过时,云荇眸光一转,喊停了车夫,她跳下车舆,在摊贩前徘徊,买下一段粗麻绳,几个瓦罐,两节薄木板,复又拐入街角,不知往何处去,车夫停靠了一阵,才见人出来。
    她手上东西又多又杂,看着全是粗使活计所需,云荇单手难提,不得已又买了一架运粮的木推车。
    车夫体谅,助她将木推车绑在车舆顶上,待她坐稳,才挥缰重驾。
    抵达那片山坳后,云荇将各样杂物稳置于木车,头一回走了稍宽的山道,而非后山的林径,离山庐尚有一小段时,她抱下两块木板,伸腿探了探被灌木茂覆的前路,将木板铺置其上。
    理完这些,又清整了一遍,她才绕回后山,向山庐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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