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却不管,脸上明晃晃的笑,仿佛又重复了一遍“小舅舅吃醋”这几个大字。恰逢那头有人唤她,她俏睨卫觎一眼,轻快而去。
    卫觎原地立了片刻,唇角逸然一动,在无人处把那句反驳道出。
    “胡说。”
    -
    原以为会这般到过年,不想腊月二十五傍晚,北地忽来急报,徐寔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徐军师是代替卫觎坐镇中军的人,他如今病倒,虽不至乱了军心,却是缺了个主心骨。
    卫觎撂下信笺后,什么都没说,只看了簪缨一眼。
    簪缨便知晓这一年的元日,他们无法在一起过了。当下不说挽留之言,去替小舅舅准备行装。
    “用不着。”卫觎伸手将人拽回来,屋里的人知趣退下。
    初掌的烛灯下,男人注视簪缨柔美生色的脸颊,一眼即休。回身,取来一副柔软羊皮上嵌着铁制箭筒般的物什,递到簪缨面前。
    “这是什么?”簪缨没有见过。
    “缚臂轻弩。”卫觎帮她缠到小臂上,耐心地给她演示如何使用。
    “和袖箭差不多,但比袖箭威力大,我刻意减轻了材质的重量,如你臂力也可持有。”
    这东西他来豫州前便已准备好,只是一直犹豫要不要给她。
    理智上卫觎知道,有十影卫和精骑兵在,无事需要簪缨自己动手。况且,她一贯路见不平,三百对三千尚且不惧,有了这东西,更恐她往前冲。
    可若不给她加这层保障,他不在她身边之时,只会更担心。
    他的软肋是她做的,一向进退维谷。
    “你放心,非至生死关头,我不会轻易动用此物。”簪缨一眼看出他忧虑,向他保证,“我很惜命的,绝不自涉险地。”
    只不过方才得信时簪缨心里还没什么,此时臂弩在手,微沉的重量压着她,她才切实体会到,小舅舅真的要离开了。
    她还没有帮他找到金鳞薜荔呢……
    大事当前,儿女情长少。簪缨收了东西,未在卫觎房中过多逗留,让他养精蓄锐。
    出了门,她过问底下人是否给大司马和他的亲随喂好了马匹,而后回房,只等明早送他离去。
    春堇等人听说了大司马要急返驻地,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清寂下来。
    侍女们皆看着小娘子,不知该如何劝慰。
    反是簪缨神色如常,卸下发钗,任一头瀑般的长发披散而下,映烛照着镜。“我见过皇宫的新岁宴礼,夜燎晃舒光,华灯若火树,再也没那般繁丽热闹的,可那种浮华,还不如在蒙城的这段日子踏实。”
    “来日还长。”
    客室中,卫觎久久望着天边残月,目光深重轻渺。
    将要就寝时,簪缨的屋门忽被用力地敲了几下。
    原是龙莽得知消息,他原本就定了要与卫觎一道回兖州,故才从城外赶回来,和簪缨告个别。
    他行事不拘小节,却也不入女子闺阁。簪缨只好现裹了大毛斗篷从屋中出来,到廊下,借着灯笼的光才看见,义兄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囊。
    兄妹俩坐在廊子的栏杆上,望月分酒。
    那不知什么皮做的酒囊有股不讲究的膻味,簪缨只抿了小小一口,龙莽略不在意,仰头灌进一大口,闷坐片刻,忽然道:“我原也有个妹子,十六岁,死在胡子手里。”
    簪缨心尖猛跳,转头看他,“未听兄长提起过。”
    “我妹子啊,塌鼻阔口,长得像我,”龙莽咧嘴一笑,“那可不就成灾难了么,她从前总愤愤不平地念叨,都是爹生娘养的,世上咋就长得出像花儿一样好看的美人,她下一回投胎,一定要投成天下第一大
    美人。嘿。”
    这个八尺高的壮汉,扭头端详簪缨那张小脸,眼里见泪光,“老子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起我妹子了,可惜啊,岁数对不上。那年……我还没加入乞活,出门找活儿糊口的功夫,一村子的乡亲都被胡子劫了。男的,直接杀了,女的,都祸害了。就我妹子——”
    他闷声抹了把脸,簪缨动容将手放到龙莽手背上。
    龙莽恨声道:“就我妹子,因长相受胡贼讥笑,他们心血来潮把她绑在树上,用烧红的刀面往她脸上烙,又把她绑在马尾巴上,活活拖行至死!”
    言及此处,龙莽一身肌肉都虬结贲张,没人能想象到当他回村后找到妹妹的尸体,他眼之所见,心中是何等悲愤欲死。
    那种恨!是他后来募兵图强,杀了再多胡人也无法消解的心头之恨!他发誓,余生若不能尽屠胡虏,便不配为人。
    “我恨北胡,可南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龙莽转头瞪眼,“偏安江左,说白了,不过是君臣上下贪生怕死,豁不出去罢了!在那些文人心里,保存华夏衣冠要紧,贪逸享乐要紧,我们这些贱民的水深火热,倒是毫不要紧的。那日我收到樊氏钱财,听说他们要对付于你的时候,只觉可笑,这些庞大世家杀敌不行,内斗却真有两下子。”
    簪缨听得心绪波动,她生于繁华,长于深宫,行路至今,也渐渐觉知如此。
    她按住义兄的手,定定道:“不会永远如此的。”
    “阿缨,你是好样的。”龙莽平复了一会心绪,对簪缨道,“你做的事就是多少男儿也不如,我心里服气。接下来你打算哪去?你若有意,哥还相识些青州的堡坞宗主,青州如今成了三不管的乱地,北朝常去袭扰,南朝也去征兵,当地的大姓宗族便结堡自卫,有些像乞活军,但更加排外。乱是乱,但人数势群不容小觑,像你自己说的,你有钱,又有利民之心,何妨去那儿结交几位大堡主,给自己多通条路子。”
    簪缨微微一愣,在脑中快速思忖一番,还真觉得是个好提议。
    龙莽又喝了口酒,带着几分醉意哼哼道:“这狗日的世道,放着蒙眼吃屁的主儿当家,老子早他妈想反了……现今,大司马兵强马壮,你钱袋充足,珠联璧合,还怕个卵!阿缨,记着,老哥永远做你的后盾,你什么不用怕。”
    簪缨目光深锐一动。
    她骨子里并非什么忠臣良臣,前世她被困冷宫之时,听到外起兵乱,尚且希望反军能攻进建康,夺了那对冷血狠毒的李氏父子的江山。
    她对那个腐朽的朝廷,已经没有半点感情。
    但是,她朝卫觎的屋舍方向看了一眼,不知他有没有休息,微微压低声音:“而今北朝犹占洛阳,据淮北,灭我家国之心不死,暗自磨刀秣马,意图一雪前耻。当此时刻,正是汉家根底存亡之际,小舅舅肩负重任,他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北边,分不得心,也生不起乱。义兄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撺掇小舅舅。”
    龙莽放声大笑,一点不怕自己的悖逆万死之言被谁听去,那痛抒愤懑的狂笑直冲霄汉,上达天听。
    他神炯的双目凝视簪缨,“傻妹子,你怎么没明白,我保的是你!!”
    簪缨做梦似的看着他,呆愣好半晌。
    “——娘子,娘子可歇息了吗?”
    二门外忽然想起一道急切的呼声,让她如梦初醒。
    杜掌柜催促任氏进院回话:“小娘子,刚刚收到寿春那边发来的信,说今日有一人到府台,答上了那三道问题,关于金鳞薜荔是何物,说得有根有底。还说如若不信,他手中正有一块,可作验证。”
    “当真?!”簪缨一瞬将龙莽方才的震烁肺腑之言搁在脑后,猛然站起。
    她起得太急,险些跌了,还是龙莽扶住,咕哝一句
    :“什么玩意儿啊?”
    簪缨一刻都等不及地去告知卫觎。
    卫觎听后,也极少见地沉默了一时,也难得怔怔问了句废话:“当真?”
    等他回神,才发觉女孩眸亮近乎妖冶,靥若桃红李绽,艳色灼人,激动之情远超自己。
    他吐息,勾手捏一捏她的指骨,缓声安抚:“阿奴莫急莫激,明朝天亮,咱们一同去府台探个清楚。”
    第110章
    次日天才微亮, 簪缨梳洗已毕,卫觎延迟了行程, 二人乘车同至寿春府衙。
    时值卯时三刻, 谢止尚未上职,闻听家人来报,颇觉惊奇, 整衣冠而出。
    他到时, 但见二人并肩立在堂中。
    卫觎身姿高拔,未氅未裘,劲装外随意系了一领坠至靴面的玄缎披风,簪缨身上则是件毳毛海棠红斗篷, 额覆貂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薄粉色的双颊似被风吹所致, 清冷的眼中有些道不明的神色。
    谢止不知出了何等大事, 惹得这二位一道过来, 问向簪缨。
    “无他, ”簪缨回以一个看不出根底的微笑,“只是昨日见信,听说有人答出了三道试题, 我闲来无事, 便过来访贤。”
    这一大清早便从蒙城赶来,岂是闲来无事。谢止心里有疑, 不着痕迹地看了大司马一眼,不好追根究底, 笑了句, “阿缨可谓求贤若渴了。”
    便即吩咐下去, 将那人请来。
    原来昨日的答题者自称, 他不想做官儿,来就是为了那一铤金子来的。这笔钱最初说好由簪缨出,那人未见赏金,自然不去,在府衙后头的驿舍宿了一夜。
    差人去唤人的功夫,谢止取过那张答卷,给二人过目。
    簪缨最先接过,只见是一张价贱的草纸,再看上头字迹,不说字大如斗,也是歪七扭八的墨团疙瘩,先看得簪缨头大如斗,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谢止的笑容古怪。
    她这一夜加一路的希冀之心,无端沉下几分。
    簪缨忽略上头两道策论,先去辨别金鳞薜荔的述源,只见其上应答:此物乃扶余国弱水南畔金苔古树也。
    她眼神亮了亮,将纸张递与卫觎。
    卫觎倒是从上到下观览一遍,目光定在最后那行字上,眸色明晦不定。
    “府君,人到了。”
    一个旧袄短打的黑瘦脸男人被领到堂中,却是个庄稼汉模样。
    簪缨一愣,卫觎抖了抖草纸,平淡地问向这人:“这些是谁教你的?”
    汉子向堂中贵人团团行礼,本也未想隐瞒,便老实交代道:“回府君的话,小人乃肃县人士,以耕种为生,这些高深的学问自然不是小人有本事想得出来的,是小人邻舍旁,住着一位了不得的半仙儿,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是个顶有学问的人!这不,他见小人生计艰难,便给小人指了明路,让小人来讨赏金,好养活家人。这些都是那位先生教小人写的。”
    不知是这个庄稼汉过于相信他口中的“半仙儿”,还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字都写不利索的人,还真敢登上刺史府的大门。
    “可这上头说得不对啊。”
    卫觎的声色愈发寡淡,“金鳞薜荔,不是此物。”
    薜荔者,藤木之属,这世上虽无一种叫金鳞的树木,但他为祖将军寻药那些年,望文生义,也四处搜罗了不少树皮枝叶与金色鳞片相似的树木。
    幽州以北的寒地扶余国,确实有一种树干上生有金色草苔的无名古树,北府的人曾发现带回给葛神医看,然而经葛神医试过药性,却并无解毒之效。
    卫觎没有太多的失落。
    这种事这些年已反反复复发生过无数次,次数多了,人也就麻木了。
    他只怕簪缨难过。
    果然,簪缨从他短短一语,就想明了来龙去脉,脸色煞然一白。
    卫觎不动声色侧步站到簪缨身后,给她依靠着。
    “没事的,阿奴。”他轻轻耳语。
    “怎的不对了?”那庄稼汉却急了,躬身哈腰说,“当然不单单是那外邦产的木头,还得是被雷劈过的,半仙儿说叫什么……雷击木,小人还亲眼见过半仙儿用这东西,救过被毒蛇咬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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