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阶面无表情。
    他对这位女郎从豫州乡野请出山,与谁都自来熟的谋士,不熟。
    簪缨听到严二的回报,陷入了沉思。
    她之所以一直试图联盟尹家堡,便是因为此堡恰好占据在黄河的济水东段,北边与北朝的冀州接壤。
    这一处水陆要冲,既可以切断青州通往兖州的漕运供应,二若转头投向北朝,便可以接济冀州渡河,继而直取青州。
    虽然眼下,尹家堡看起来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可簪缨一日摸不清那边的底细,就一日不能安心。
    基于此种考虑,她也不能出兵镇服,以免把一个可能为友的盟家变成敌人,这才派了舌灿莲花的严兰生三顾茅庐。
    簪缨凝眉沉思几许,“我亲自去一趟。”
    第116章
    鸢坞在东莱郡, 离济南郡可是不近。
    得知簪缨又要出远门,任娘子挺着微微显怀的孕肚相送,满眼的心疼, “才从泰山郡回来, 又要出门……娘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安全为上啊。”
    “任姊姊放心, 我身边的人足够的。你不要操心我, 保重自身才是。”
    青州六郡, 簪缨已经四处跑习惯了,不夸口说乘舟车如履平地, 至少不觉有何辛苦。
    一年多的光阴, 将这原本弱骨清肌的女子, 削琢出柔韧而秀拔的风骨,那如柳的细腰与修长的双腿虽仍纤细, 却绽放着一种动如木发的活力。
    驻守在坞外茅草棚的昙清方丈见车队离坞,连忙跟上去。
    闻听优昙华要去济南, 他忙不迭毛遂自荐:“小僧便是济南人士,尊者若想了解当地情况,不妨带上小僧,愿为尊者分忧!”
    可怜这个七十来岁的得道高僧, 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子面前自称小僧, 还甘之如饴。
    簪缨虽有几分顾忌此人,恶感是没有的,想了想, 左右是顺路, 点头同意了。
    昙请方丈大喜, 路上得知簪缨要去拜访尹家堡, 主动为她介绍那里的情况。
    “这尹家堡是当地的一个大姓宗族建立起的堡垒,堡内的居民不都姓尹,却无疑都依附于尹家。所谓百室合户,千丁共籍,千人聚而推举一人做主。这座城坞常年闭锁,其中依山引水,修林务农,自给自足,不起纷争。”
    车厢里,簪缨身边的阿芜听了,从马车外一道骑青驴的身影上收回余光,忍不住插嘴道:“听起来很像一个桃花源啊。”
    老方丈坐在另一辆与之并驾齐驱的轺车,相临的那面掀开扃帷,他只要在不劝化簪缨皈依的时候,便很正经,悲悯地叹息一声,“若是桃花源便好了。”
    “现今统领尹家堡的年轻人叫尹真,原是尹老堡主的外孙。那位尹老堡主老衲有幸结识,是位义薄云天的仗义之士啊,可惜当年被人出卖,他的结义兄弟向冀州郡守献出尹家堡的地形图,卖友求荣。其后北朝聚兵打来,尹家堡一度沦为冀州的后花园,受到种种剥削。
    “直到十几年前,南朝发动第三次北伐之战,趁着北朝分身乏术,派兵肃清青州,夺回了一部分疆土,就包括尹家堡在内。老堡主的小女儿与青州节度使生出了情谊,结为连理,生下一双儿女。
    “可谁知,哎,乱世当道,南北边境之战不绝,在又一次北朝的南征之战中,那青州节度使见城池难守,竟领走了所有驻兵弃家而逃,害得尹家堡化为铁蹄下的焦土。少堡主拼死带着胞妹的孩子逃出重围,自此痛定思痛,不再相信任何外来者,加固堡垒,自立图强,依据山水险势固守不出,对南北两朝也是两不相帮。”
    老方丈说得口干,打了个佛礼,好心对簪缨道:“阿弥陀佛,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尹家被咬了两次,每一次都是血泪教训。尊者想要撬开这座固若金汤的顽城,只怕不易。”
    簪缨对尹家堡的动向该打听的都打听过,与昙清方丈说的大差不差。
    严兰生更是向她直言,说现任的堡主尹真仿佛有应激之症,终日刀不离身,极度不信任外人。
    说白了,尹家堡是和北胡也有仇,和南人也有仇。
    簪缨知道这一趟不好办。
    但如今洛阳之战已进入决战阶段,两地的传信有延迟,她不知此刻小舅舅那边的战况到了哪一步,沈阶却提醒她,需提防北朝分兵围打青州。
    簪缨一听便懂了,这是围魏救赵之计。
    一旦青州危急,便可引卫觎回防,从而使北朝解除洛阳之困。
    她从不低估自己在小舅舅心中的分量。
    她不做他的软肋。
    既有隐患,她便预防。尹家堡这个据守黄河的兵家必争之地,已到了不能不重视的程度,幸而这一年来她也不曾闲着,她统筹青州各地的壮丁,按每人的素质,强者补兵,弱者补户,也算聚起了一支能战之师。
    沿途,簪缨派手下掌事,去秘密通知麾下堡坞的部曲,分小股多批地暗潜向黄河南线,以防万一。
    且务必隐蔽行事,既不要被冀州方发现动向,也要避免引起尹家堡的疑心。
    途经东阳城的时候,簪缨部署已毕,时近仄晚。
    她吩咐车队在驿舍中休整一夜再走。
    于是底下人入驿后喂马的喂马,备饭的备饭。
    簪缨外出的饭食,向来由自带的庖人经手,不是她娇气奢靡,而是外面鱼龙混杂,入口之物还是谨慎些为好。
    沈阶的那头青毛驴不能与马匹同槽,他要了些稻草,自己单独在外院喂驴。
    “这头青驴养得真精神啊。”
    严兰生无事,翩跹着一对兰色大袖走来,在暮色下站定,闲着看这位同僚喂完驴后又洗刷驴背。
    “只是毕竟不是马种,能伏枥,不能千里。何不让女郎为你换一匹好马?”
    沈阶半背对他,沉默地做事。
    过了半晌,察觉至对方还在看,惜字如金道:“骑惯了。”
    “原来如此。”严兰生笑意和煦,“是了,听说你曾主张废除九品中正制,还为此写过策论,可否借某一观?”
    沈阶背影微微一顿。
    自他们相识以来,二人分摊各管各事,除了就献给女郎的计策交换意见外,其余时间交谈的次数并不多。
    严兰生哪怕隐居乡野多年,他骨子里流动的那种舒展意气,加上他那张天生美姿容的皮囊,便与出身寒门的沈阶迥然不是一路。
    沈阶曾亲手揭露过傅家的罪行。
    严兰生心里有无疙瘩他不知道,反正他没有刻意防备或讨好他的心思。
    沈阶将鬃刷噗一声扔回水桶,转脸,对这位比他年长几岁的旧世族公子道:
    “那你应该也听说过,我因着这些策简差点被打折一条腿。不合时宜的东西,恐污眼目,不献丑了。”
    “嗯,的确今时不同往日了。”严兰生点点头,“想用警钟敲醒既得利益之人,何如连根拔起,重换一番天地。”
    聪明人说话,沈阶看他一眼,没有言语。
    严兰生今日却仿佛格外有谈兴,一对漂亮的眸子熠熠生辉:
    “可是蹈玉,待大司马攻占洛阳城,他身边的第一谋士徐寔先生,必然会占据第一文臣之位,蹈玉,为之奈何啊?”
    沈阶睫宇倏动,抬眸与他相视:“既如此,傅二郎当初又为何不投大司马,转投女郎呢?”
    他二人都默认了大司马一定会攻下洛阳,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严兰生听见那个称呼,变脸无奈一笑,“好好的,骂人做什么。”
    正说着,驿馆中又来了一支车队。
    沈阶无意抬头,望见从马车上下来的那名青衫玉面公子,不由怔了一下。
    恰巧春堇从房中出来打水,经过二门,听见外院的动静向外一看,忽惊喜地唤了一声,跑回房中对簪缨道:“娘子,你猜谁来了?”
    簪缨身有风尘,才草草地沐浴过,换了一身薄软的水蓝色春衫曲裾。被水气蒸得微湿的秀发,松松垂散于她肩后,只在及至腰臀处用细丝束缠了几圈,长发也有美人腰,动静咸宜,宛若汉风仕女。
    她一听春堇的语气,便知是熟人,直接推开直棂纱门走出来。
    便看见一位面如润玉,颀昳多姿的郎君带着笑意向她走来。
    檀依?
    簪缨经过短暂的诧异后,又
    惊喜又担忧,迎上前道:“从卿,久违。你如何这么巧也来了这里?”
    来者正是三吴少东家檀依,他听见簪缨清朗的声音,脚步微顿,继而更快地行到她的面前。
    及近,檀依看见那张褪去了稚娇的丽容,心里的酸胀滋味终于争相涌出。
    有多久没见她了,一年?一年半?
    她变了很多。
    不是相貌,是她的气质。
    若说从前的簪缨在檀依眼里,如同生于江左的蓬莱瑞香,小小一捧,清绝纤秾,适宜呵护在掌心无尽宠爱,那么而今的簪缨,已是澹静沉邃,是一座蜕去了水雾风岚遮绕的远山,包容万千气象。
    她长大了。
    看来他错过了许多。
    “阿缨。”他看着她,叫了她一声,笑得一贯温润,“不是巧,我特意去鸢坞寻你,听说你出了门,从后面追上来的。”
    簪缨很快平复下心情,比手请他入室谈,不等坐下便问:“可是朝廷又有动作,你们那里有何不妥,舅父还好吗?”
    不怪她担忧,随着她入青小舅舅入兖,南北两地的关系就日渐紧张。
    南朝恐卫觎反生心,非但切断了兖州的供给,限制唐氏在江左的交关,封商铺,提商税,还把三吴檀氏牢牢掌握在手里,从很早以前便开始向檀氏征粮征船。
    簪缨刚到青州时,便想将檀舅父父子秘密接出,可檀棣说什么也不肯。
    他可以走,然他这么一撤手,在三吴经营了半辈子的产业,就都会归进朝廷的腰包。
    檀棣知道朝廷拿了这笔财库,很可能会用在对付外甥女与大司马身上,他如何能放心?
    由他继续坐镇南边的买卖,至少尚有积年经营的关系人脉,还有一部分主动权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同卫崔嵬一样,为了儿女辈,宁愿自己扎根在沼泽里,也想让年轻人在辽阔的远方飞得更高。
    第117章
    檀依见簪缨忧虑之情溢于颜容, 忙道:“你且别急。三吴尚安,义父也好,只是放心不下你在青州这边的事, 是以我趁着走生意的机会过来探望。”
    簪缨轻舒一口气, 想了想问:“朝廷不曾限止?”
    檀依微笑,“朝廷想用檀家的钱, 有许多生意门只有我熟络, 总不能软禁起我吧。”
    他想起一人, 神色更为柔缓,“何况阿宝还在大司马麾下, 他如今出息, 已是破虏将军了, 朝廷想直接夺我檀家私库,也得权衡一番。还有卫令公在朝, 另外,长公主殿下与姑母也算有几分渊源, 这样数算,檀家不算孤立无援。”
    他每一句都在往好处说,只为让簪缨放松下来,不要太过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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