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见过这个人,但是他赌的就是谢朗亲近和信任的人必然知道他是谁。
    那人果然一下子回话就虚了下来,轻声说:“这个,您别为难我,谢总说了……”
    “我知道谢朗和你们说什么了,但是我就这么告诉你,谢朗现在很危险,很可能正在伤害自己,除了我谁也劝不了他,出了事怎么办?”
    “这……”
    “车不让过,那轮椅呢?轮椅总让过吧?”黎江也继续道:“你知道我是谢朗的什么人,你不让过我自己推轮椅也要上去,到时候我伤到腿,你要怎么和谢朗交代?”
    他这句话把那人问得满头包,黎江也又道:“不让张秘书上去可以,那你推我轮椅上去,谢朗关机了,但到时候只要一见面我自然会和他说明白,放心,你绝对没事。”
    张秘书这会儿倒没有插嘴反对,但还是和黎江也对了一下眼神,黎江也点了点自己的手机示意了他一下,他才微微点了点头。
    黎江也这软硬兼施地几句话下来,那个人也没了主意,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说:“行,那我推你上去,就几分钟的路。”
    他当然知道黎江也是谢朗的谁,之前去s市帮忙暗中照看他还去过,那会只是觉得是个跳芭蕾舞的,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才知道原来是个这么厉害的主儿。
    黎江也终于到了谢家大宅的门前。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可是当仰头看着这座被树藤层层环绕的房子时,却凭直觉就感到了阴森。
    保安亭的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一切都安静到有些不详。
    “您看……要不要您自己进去?这会安保系统关了,门我给您开了。”那人一路都没说话,但到了这会儿却低声问。
    “好。”黎江也知道他是不想让谢朗看到他出现。
    他看着面前打开的大门里那漆黑的阴森走廊,能闻到里面经年依旧的木头腐朽的味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路上都因为心焦而没办法想太多,但是在这一刻,他想他终于要进入谢朗内心最绝望的世界。
    奇怪的是,在那一刻他没有害怕,他甚至没有要进入谢宅可能面对谢瑶再次伤害他时的恐惧。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终于还是来了——
    那个困住谢朗的地方;
    那个禁锢着谢朗的欲望和快乐的地方。
    他来了。
    这是一栋很黑暗的房子。
    这是黎江也的第一感觉,整个门厅、走廊都没有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因为这栋房子的面积过于巨大,他的轮椅穿行在里面的时候,感觉失去了距离的概念,像是进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因为过于寂静,只能听到落地钟钟摆的声音。
    终于在转过一个转角的时候,他看到了又一条走廊的尽头有光亮。
    找到了。
    在心中泛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强烈的不详感却再次涌了上来,下一秒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不详感来自哪里——
    空气中,有越来越浓烈的汽油味道。
    这种味道和腐朽的木头味道混杂在一起,那是一个危险到让人毛骨悚然的信号。
    黎江也飞速地转动着轮椅向前、向前,终于穿过了这一整条黑暗的走廊。
    当他冲进大厅之中的时候,面前的一幕让他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朗哥——!”
    整个大厅里大多数的家具都是红木的,水晶吊灯明亮、华贵、简直像是电影里那么夸张。
    这是一个黎江也从未见过的奢靡世界。
    然而此时此刻,地板上、红木楼梯上、音响上、乃至楼梯转角处那副巨大的人物画像上,都被泼上了一层汽油。
    明明是那么可怕的场景,吊诡的是,一切却都泛着一层锃亮的光。灯光辉煌地照在油面上,反而反射出更加精美璀璨的光芒。
    而谢朗就站在这明亮到晃眼的世界中,他高大的身影终于转了过来。
    那一瞬间,那双漆黑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黎江也的面孔,过了良久之后,他紧闭的嘴唇才终于稍微开启:“小也?”
    “朗哥。”
    黎江也几乎是瞬间就哽咽了:“不要……”
    他们相隔一个长茶几的距离,像隔着半个世界那么遥远,可他却分明看到了谢朗手里紧紧握着的打火机——
    那是他留在家里的打火机。
    “小也。”谢朗看着男孩那张惶恐的娇小面孔,他不知道他这样行动不便地上了货船之后又是怎么来的,可却又好像分明能够想象。小也就是……哪怕推着轮椅也会赶来的小也。
    “你不该回来的。”那一瞬间,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抵抗那种可怕的、可以摧毁他所有意志力的软弱和爱,冷漠地、面无表情地道:“走——现在就走,这是我的家事,不需要你在场。”
    “你的家事?”
    这时,一道女声忽然尖利地响了起来:“谢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要下地狱的。”
    黎江也这才转过头看到了谢瑶。
    在看到那个差点打断他腿的女人一瞬间,他本以为他会害怕的,可面前的谢瑶却前所未有的狼狈,她的双手被缚在沙发扶手上,一头高高地盘起来的发丝这会儿也变得凌乱。
    而最狼狈的是她的神情,她连连咒骂道:“我养了你这么个孽障儿子,是我的报应,你烧死我啊,动手啊!”
    她一双大眼睛里明明满是恐惧,可却又那么悍不畏死的疯狂,像是出于某种绝望。
    弥漫在这大厅里的,除了汽油味,还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恐怖的氛围。
    “黎江也!我再说一遍,现在就给我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谢朗厉声道。
    他板着脸,他从来没有这么凶悍地对小也说过话,可话音甚至还未落,就已经感觉到了心碎,而那心碎使他越发凶狠:“我再说一遍,现在就给我出去!我让人把你送走,就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那天在淮庭你没有听到我答应了什么吗?我说了,我不会再见你。”
    “我不走,”
    黎江也垂下眼睛,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在那么可怕的场景,可他居然像是平时和谢朗亲昵那样自然,轻轻的用手指指了指谢朗手里的打火机,小声地道:“朗哥,那个是我的,你还给我。”
    “……”
    谢朗想说话,可却发现他的嘴唇颤抖得那么剧烈,以至于没法发出正常的声音。
    “朗哥,我有话想和你说……悄悄话,不想给别人听见。”
    黎江也谨慎地道,他没有转头去多看谢瑶哪怕一眼,因为不想激起谢朗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像是在撒娇:“你让谢阿姨出去,好不好?”
    他说“好不好”,软软的,就像他平时最喜欢说的那样,尾音微微上翘。
    真好听。
    谢朗浑身都在战栗,他刚才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明明是那么心灰意冷、明明是萌了死志,可是仅仅是那一个“好不好”,他冰冷的、无知无觉的世界就好像忽然有了一丝颜色。
    是小也说“好不好”时明亮的黄色吧。
    “那我把谢阿姨放开了,好不好?”
    黎江也又轻轻地道,他试图转动着轮椅靠近谢瑶的方向,这一会儿,就连刚才疯狂的谢瑶也安静了下来,或许是她即使再状若疯狂,也仍然会有求生的意志。
    可轮椅发出了嘎吱的一声响动,却让谢朗瞬间暴起了。
    “别动!”
    谢朗说这两个字时,咬牙切齿的、甚至额头都冒了青筋,一弹一弹的,无比骇人。
    黎江也从来没见谢朗露出过这样的模样,与其说是可怖,不如说像是痛苦。
    “那我不动,朗哥,你也别动。”
    黎江也停下了轮椅的动作,他就这样坐在轮椅上,仰着头,用那双浅色的瞳孔温柔地看着谢朗,像他们曾经在床上无数次地对望、抚摸那样。
    谢朗像是被望得怔住了,他真的没有动,就木然地站在原地,但仍然坚持着和黎江也保持着那一段距离。
    黎江也终于有时间好好地看他了,谢朗的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他只穿着衬衫,但一贯笔挺的衬衫这时候的衬衫上沾了油污,袖口、下摆都肮脏了,不只是衬衫,谢朗的脸上也蹭上了油污和灰尘,黑黑的一条一条。
    而他的右手上没缠绷带,露出了里面没有愈合的伤口,仍然在淌着血;白衬衫的小臂处也有血,不知道是不是蹭上去的。
    他那么的狼狈,那是一种彻底绝望之后的狼狈。
    黎江也就这样温柔地把谢朗从头看到了尾,一直看到谢朗终于喃喃地问他:“小也,你为什么回来了?”
    他到底还是问了。
    “因为我想到一件事,”黎江也轻声说:“你记不记得师姐和我们吃饭时,你说,你很遗憾,上一次《天鹅之死》的舞蹈,你没有看到我跳。”
    “……”谢朗站在原地不说话,他此时的沉默,像是一种抵抗,又像是一种迎合,
    他甚至近乎贪婪地想要听到黎江也接下来的话。
    “我那天很漂亮喔。”黎江也指了指自己的眉尾:“我戴了这么大一颗白色的珍珠眉钉,像天鹅。”
    他比划着。
    你一定很漂亮。
    谢朗默默地想,你一直都是最漂亮的。
    是啊,那一天是他的遗憾。
    最大的遗憾,永远的遗憾。
    遗憾是什么颜色的呢?是白色的吧,像小也跳的天鹅一样的纯白色。
    “我那天跳了四个grande jete,朗哥,你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
    谢朗在心里回答。
    “抛出去的意思。”谢瑶在背后忽然开口了:“是法语。”
    “是哦,把自己……抛向天空吧!”黎江也温柔地说:“朗哥,这是我最喜欢的芭蕾舞动作,我和你说过吗?我最喜欢芭蕾舞的地方,就是一个本来渺小的人,却可以无限地接近天空,你不觉得很美吗?”
    “朗哥,其实我也遗憾的。”
    黎江也摸索着从轮椅背后摸到了别着的折叠拐杖,他把拐杖撑在地上,然后把受伤的脚搭了上去。
    “小也!”
    谢朗终于克制不住唤了一声。
    “因为最好看的样子,没有让你看到——奇怪,那一天也是像现在这样,脚受伤了,所以没办法跳完一整支舞,也因此错过了你来的时间,真的好遗憾。”
    黎江也就这样无比艰难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微微笑了:“我把那天的舞跳给你看,好不好?”
    “不好。”
    谢朗回答:“我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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