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喜接了茶杯,双手捧着到了后面,谢慈也不抬头看他一眼,直接舍了杯茶,却没有交到赵德喜手里,而是拉了芙蕖的手,让她的端着,又凑到她耳边悄言几句,拍了拍她:“去吧。”
    赵德喜忙退开让路。
    芙蕖手端茶杯,袅娜的身影绕过屏风,出现在殿中,朝着霍春雷走去。
    霍春雷属实没想到有个女人在屋里,一向冷静的他忽然间闪了一下眼睛。直到芙蕖靠过来的时候,他也没能说出话来。
    芙蕖笑了笑,跪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我来给霍指挥使奉茶。”
    第110章
    霍春雷几乎是愣住了:“怎么这种场合下,谢大人还不忘带一软玉温香伺候,是想等待会戏正浓的时候,来一出霸王别姬助兴吗?”
    芙蕖将茶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说:“我们家谢大人不是霸王,走不到乌江自刎那一步,我也不是虞姬,假如给我一把刀,我的刀尖永远不会对准自己。再说,眼下又不是争权夺位之争,怎么至于那般狠绝?”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霍春雷道:“我的徒弟曾跟我提起过你。”
    芙蕖问:“他说我什么?”
    霍春雷道:“他说,像你这样的人,到我身边才最有用武之地,你有最想得到的东西吗?”
    芙蕖直勾勾盯着他的双眼,笑了笑:“我垂涎谢大人的颜色已久,此生不复他求。”
    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是走在离经叛道的路上,一个女人,你和她谈礼法,她和你谈野心,你警告她当心,她还要反过来抢白你一顿。
    霍春雷自持身份,不屑于与一介女子较真。
    芙蕖退回到谢慈身边时,与他视线相交,轻点了一下头。
    谢慈不动声色的低头喝茶。
    霍春雷隔着一扇屏风,说道:“谢兄还是少喝点吧,免得到了关键时候,尿遁可不好看。”
    谢慈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关键时候掉链子的不管是谁,反正不会是我。”
    霍春雷冷笑,空了的茶杯倒扣在面前,过去了才不到一刻钟的光景,霍春雷的眉毛忽然紧紧拧到了一起,一向笔直的肩背也不得已躬下了身,似乎有什么不适,极难隐忍。
    皇上关切的打量着他:“霍指挥使?”
    霍春雷目光阴郁,盯向屏风后的那正怡然摇扇的影子。
    看不见谢慈的脸,却能听见他声线上扬,又说了一遍——“反正不是我哦!”
    霍春雷当着皇上的面,失礼都顾不上了,撑起身快步离开了朝晖殿。
    谢慈忽然倾了身子朝向芙蕖,问道:“用量多少?”
    芙蕖抬起手,弹了一下圆润漂亮的指甲,就那一点点的亮,足以让霍春雷难受一会儿了。
    谢慈用茶杯言掩饰上扬的嘴角。
    芙蕖伸手拿掉他的杯子:“你也确实不能再喝了。”
    谢慈依言顺势松了手。
    不得不说,霍春雷走的正是时候,苏戎桂父子到时,进门便只看见一张空席。
    谢慈与芙蕖同时敛了声息,退后了几步,将身影彻底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为人臣者面圣需在殿前卸刀,但尚方宝剑却无人敢拦。
    禁军侍卫统领手捧宝剑,落后苏戎桂一步,跪在了殿中。
    苏戎桂携子叩拜:“皇上圣安。”
    皇上望着他们“嗯”了一声,随即目光又投向那把尚方宝剑:“苏卿何意?”
    苏戎桂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道:“老臣携先帝遗诏与尚方宝剑,请皇上诛杀佞臣,谢慈。”
    皇上听了这话,既没有暴怒,也没有惊讶,而是安安静静。
    帝王的安静令人心里如坐针毡。
    苏秋高目光一瞥,瞄见了旁侧霍春雷坐过的位置,虽然已经空了,但是倒扣在案的茶杯表明皇上再此会见过别人。苏秋高心里蓦地激灵了一下,那会是谁?
    屏风后。
    谢慈似乎在意料之中,也没什么反应。
    芙蕖心里却逐渐有了中拨云见雾的明了。
    政治嗅觉迟钝的她脑子其实一直在混沌中飘着,谢慈让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一个暗示,她就明白怎样让霍春雷放松警惕,一脚踩入他的陷阱中。
    刚才,就在苏戎桂落下话音的那一刹那,芙蕖恍然大悟。
    ——为什么要将霍春雷弄走?为什么不能让霍春雷出现在苏家父子的眼前?
    谢慈今日要除根,要见血。
    霍春雷的存在是令人不敢妄动的震慑。
    假若霍春雷端坐于席上,苏家父子还真不一定有决心敢在他面前造次逼宫。
    其他人也是。
    那谢慈已经磨好的刀便是一把派不上用场的废刀,识时务的各位见风使舵,你好我好,互相一通打太极糊弄下来,谁也伤不了谁一根毛。
    谢慈不能容忍,他今天要玩狠的,一口锅扣下来,关门打狗,谁也别想做漏网之鱼。
    皇上说道:“谢先生于社稷有功,于朕私人有恩。朕知道先帝留有遗诏你手里,但是你如何能指摘谢先生是佞臣?”
    苏戎桂说:“臣听闻,谢慈手中已掌握了与崔字号地下银庄有勾连的官员名单,以及近年来与南秦六皇子过从亲密之嫌的官员,单是五品以上的京官就有二十余人。”
    皇上道:“朕是今晨刚刚收到的奏报,苏卿消息比朕还要灵通啊。”
    苏戎桂道:“臣有罪,可臣顾不上那些了,皇上您可知道,按照这个数清查下去,顺藤摸瓜,能牵扯到何种地步啊!低品阶的京官、下头的地方官,怕是百千都止不住。皇上,您当真要由着谢慈都查办了吗!”
    皇上道:“不然呢,贪官污吏,叛国之臣,不查办还要朕每年的米粮供养着他们?”
    苏戎桂:“都查办了,那便是血流成河,民心恐慌,朝廷六部缺兵少马,恐怕连正常运转都维持不下去了。谢慈居心叵测,不仅揽权,而且越权,皇上不能依他所言。”
    皇上冷漠地盯着他:“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贪官污吏不办,叛国之臣不查,我们的王朝和百姓就可以在你织造的美梦中毫无痛苦的走向灭亡,然后美名其曰,民心所向,治世太平?苏戎桂,朕今年十六岁,不是六岁,不是当年那个刚登基,迈一步台阶都会被绊倒的孩子了。苏戎桂,你还记得自己是左都御史吗?你能说出这样的话?”
    苏戎桂:“皇上您是已经被谢慈迷了心智……有如此想法的,并不只臣一人,皇上如若执意自毁根基,臣等不得不豁命劝上一劝了。”
    皇上坐在高台上,怒气憋在心里,冷笑:“到底还是你会说,一切都成朕的不是了。”
    仁君不好当。
    人善被人欺。
    他今日是真真切切尝到这个教训了。
    皇上:“并不止你一人,那么还有谁呢?”
    苏戎桂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什么,很快,禁军有人来报。
    禁军统领还在殿中捧剑呢。
    禁军侍卫跪地——“皇上,统领,不好了,右骁卫率军哗变,宫门大开,城防营魏提督领兵进宫,正逼往朝晖殿。”
    他们真敢。
    皇上对苏戎桂道:“你干的啊?”
    苏戎桂道:“臣没有那心,也没有那本事,实乃皇上偏听偏信,诸位同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清君侧,斩奸佞。”
    皇上:“呵……说的真好听。”
    他们是害怕,为了自己而怕。
    谢慈将法度架在了高处,像烈日要从层云中探头,暗巷里的一切污垢都无所遁形。
    除非把谢慈除了,否则他们都得死。
    一个人或许心虚,两个人或许胆怯,可那么多人起了歹念,恶向胆边生,为了钱,为了命,仗着君王心软仁慈,有什么是不敢的。
    谢慈走这一步棋的时候,不可能预料不到后果。
    他还嫌钓出来的鱼不够多,蛰伏在暗处,期盼着再来点。
    苏戎桂道:“据臣所探知,两日前,谢慈携侍女从扬州别院出发,车行已至京郊,日落之前必会抵达内城,城防营的人会在城门等候,传皇上的旨意,宣谢慈进宫觐见。皇上与谢慈君臣情深,可不必露面,以免徒增伤心,有人会替皇上诛杀佞臣的。”
    一切仿佛都已安排妥当。
    城防营魏提督到了朝晖殿门前,却不请见,只是沉默的守在外面。
    苏戎桂年老如风烛残年,仍然稳稳的跪在殿中,不肯起身。
    他似乎也是真的以为自己没错。
    谢慈侧头对芙蕖打了个手势,指了一下窗外,意思是想去透气。
    凭借谢慈的伸手,揽着芙蕖的腰身,轻易便避开外面的耳目,翻到了朝晖殿的房顶上,坐于屋脊,俯瞰整个皇城的巍峨。
    终于有了说话的地方。
    芙蕖面色凝重道:“霍指挥使只带了二十几人,是在危急时刻护驾保护皇上安全的。”
    谢慈道:“燕京里,没几个不想让我死的。”
    他倒是最自己认知很清晰。
    谢慈望着朝晖殿西边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说:“霍春雷固然也想让我死,好还燕京一个清净,但他更想阻止这场杀戮。他们大多数人与苏戎桂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一下子查抄斩杀数百名官员不是件小事,需要慎重考虑,需要平衡朝局,更需要稳定民心。霍春雷以为他坐镇在朝晖殿,便可劝服住我,震慑住逼宫的人,呵……他确实有这个本事,但是我不给他这个机会。”
    谢慈让芙蕖端给霍春雷的那杯茶中下了泻药。
    他这一时半会只能呆在草房里了。
    谢慈忽然问芙蕖:“你怎么想?”
    芙蕖几乎不用考虑:“我自然是和你一般的想法,狠一狠心,彻底剜掉腐肉,也就一时之痛,可软一软心肠,钝刀子割肉,不仅没完没了,还清不干净。”
    谢慈低头笑了。
    芙蕖:“怎么,我说的不对?”
    谢慈道:“对,也不对。”
    芙蕖:“那你说罢,我不说了。”
    谢慈说:“倘若我还有大把的阳寿可以挥霍,当然首选也是徐徐图之,但可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有万一……我不想我一生机关算尽,末了只是不痛不痒的刮下一层皮,什么也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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