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做梦了。
    梦里,在下雨,她感觉有雨水滴到她脸颊,冰冰凉凉的,很真实的感觉,真实到她醒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很干燥,没有泪痕。
    只是梦而已吗?
    端阳揉了揉干涩的眼角,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却不见秦异在房中,起身打开门,看见等在外面的结因。
    “公子呢?”端阳问。
    “刚才王后召见公子,公子已经进宫了,”这几天公主也没吃好没睡好,结因见到端阳的面色,有些担心,“我叫人端水过来伺候公主梳洗吧,再吃点东西。”
    端阳点点头,回到书房里,坐到平时秦异坐的位置。
    桌面很干净,公文、信件、书册,都分类码在一边,放眼望去,整整齐齐。
    突然,她看到一方米黄色丝绢,压在一本书里,只露出半个角。
    端阳探手抽出那本书,翻到夹丝绢的那一页,讲的是王陵的母亲为了成全儿子的功业,伏剑就诛。
    书里夹的丝绢原来的颜色并不是米黄的,只是因为时间太久所以发黄发皱,右下角绣着一朵梅花,线头已经松了,半片都被墨水染污,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我记得他五岁的时候入学,我给了他一条梅花手帕,当天就被人用墨水弄脏了。”请记住夲文首髮站:2 w 89. co m
    端阳想起第一次见夏姬,夏姬说的话。
    那不是梦吧。
    端阳攥着帕子,眼眶发胀,流出泪来。
    时间,没有留给他悲伤的间隙,他就要投身于这股浪潮中。
    兰池宫,华王后本在写字,看见秦异来了,暂停用笔好言安慰:“出了这样的意外,谁也不想,我已经下令处理了尚膳局。你也别太难过,要注意身体。我看你面色不太好,好像又瘦了,正好你二舅舅前些天给我带了一些虫草,你带回去补补身子吧。”
    一身玄黑的秦异站在下首,拱手道:“谢母后。”
    华王后满意他礼数无缺,伸笔沾墨,明知故问:“我记得你还没有取表字吧?”
    “是。”
    “我已经向王上禀告,给你取字,就叫‘正卿’,”华王后一边说,一边行云流水写下这两个字,让怀袖送到秦异手中,“意为端方正直,你觉得如何?”
    巴掌大的字,用的墨很重。华王后不等墨干就让人随意移动,秦异收到时字体已经有些损伤。
    具体是哪两个字其实不重要,秦异也没有多看,听罢华王后的话,稽首谢恩:“儿臣谨遵教诲。”
    华王后会心一笑,扶他起来,携他去外间坐下,说:“正卿,过几天,按照惯例,王上要去钟山行宫避暑。今年,王上想顺便在钟山为诸位公子选妃。我有一个侄女,名唤华妍,容貌姝丽,和你年岁也相当,想许给你……”
    这句话像石子投入深潭,秦异沉静的瞳色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他正要开口,华王后赶忙说:“你不要忙着拒绝,我知道你已经有家室,端阳公主我也很喜欢。我只是想让妍儿做你的平妻,和端阳姐妹相称,无尊卑贵贱之分。妍儿恭谨贤淑,一定可以和端阳好好相处的。”
    只是?
    平妻,说到底只是好听一点的妾而已。因为赵国端阳公主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可以和离或是降位为妾,华氏竟然想出这样闻所未闻的办法,而华终也竟然舍得自己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女儿做妾。
    为了彻底将他和华氏联系起来。
    他如果拒绝,反而会让华氏不安心。
    秦异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妍表妹兰心蕙质,只是儿臣德薄才末,表妹又未见过儿臣,贸然回应恐有不周。还请母后安排,见过后再向表妹询情,才不冒犯妍表妹。”
    “这是自然,我早有安排,钟山之行,你记得随行,”华王后心喜秦异并无异议,示意怀袖抱出早就准备好的琴,“这把凤鸣岐山,是秦国的开国之君命人斫的,后来惠王赏赐给了我曾祖。今天,我把这张琴送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此琴宗旨。”
    凤鸣岐山,感恩怀德。
    秦异垂首,领琴而去。
    离开兰池宫后,秦异并没有直接回府,转而去了空碧楼见覃某。
    他们早就有约今天相见,覃某却迟了整整一个时辰。
    迟到的覃某丝毫不在意,推门看见秦异迎窗而立,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七公子,近来可好?”
    秦异没有回应这个极度讥讽的问候。
    覃某轻笑一声,转头看见摆在案上的琴,凑过去瞧了一眼,金徽玉足象牙轸,摇头啧啧,“这莫不就是凤鸣岐山,华氏给你的?也不知弹出来是什么样的。”
    说着,覃某伸手随便拨弄了一下,传出通透沉稳的声音,混着秦异的回答:“这把琴是拿来供的,不是弹的。”
    覃某觉得可笑,“这么一张好琴,却只能一辈子藏在椟中,可惜。”饶是他没有什么音乐修养,也听得出这是一张绝世好琴,却失去了最基本鸣声的价值,干脆改名叫“凤哑岐山”好了。
    “听说华王后给你取字了,”端方诚稳谓之正,覃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秦异,觉得没有一点贴合秦异的地方,只觉得讽刺,冷笑一声,“呵,正卿。”
    面对嘲弄意味十足的覃某,秦异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没有多看覃某一眼。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真是无趣……
    秦异以前虽然也讨厌无趣,可好歹会给点反应的。
    覃某叉手站在一边,看着桌上费尽手段得来的琴,说:“你得偿所愿了。”
    凤鸣岐山,是感恩怀德之琴,华王后把这张琴赐给秦异,用心显而易见。
    “得偿所愿?还远着呢,”秦异眺望远处的南岭钟山,凌云豪迈,转身问覃某,“范苒要你交给我的东西呢?”
    闻言,覃某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秦异。覃某见秦异一目十行,草草扫视,问:“西洲的事,你就这么拖着?”
    “事缓则圆。”此事迟迟没有证据结果,又在这个风口浪尖,早没人还记得一个侍卫的风流韵事了。
    “只怕你这个廷尉左监做不长了,”要不是西洲是个硬汉,谁经得起秦异这么耗,“还有王凘,你一越成为王后之子,怕是不好和他交代吧。”
    秦异将看完的信重新塞回信封,成竹在胸,“他会满意我的交代的。”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种敲门方式,不是空碧楼的老板娘。
    外面不是有终南守着吗?
    覃某一瞬间绷紧,望着房门,正准备问秦异,只听秦异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进。”
    来者是个放浪落拓男子,看见秦异,眯眼皱眉,最后终于想起来了,一脸疑惑,“是你?”
    覃某也一脸迷惑,他从未见过此人,不知秦异又要搞什么名堂。
    “足下请坐。”一旁的秦异见于?果然来了,示意他入座。
    于?随便坐下,甩下手里的一袋金,哐一下砸在桌案上,“你的?”
    “我说过,日后定有重谢。”
    “那那封信是什么意思?千金之赏,只是引我来的空话?”
    “不是。”
    “哦?”于?身体前倾,斜嘴一笑,虎视眈眈,“你有一千金给我?”
    “没有。”
    于?冷笑,翻了个白眼。
    秦异目不斜视,“我说的千金,是足下的才能。”
    于?不屑一顾,“就算我于?的才能值这个价,那也是我的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
    “纵有一身凌云壮志、冲天才气,投靠无门,也是枉然。”
    “你调查我?”于?眼眶微缩,眼神变得危险。
    “何必调查。足下专修律法,但是现在的廷尉卿姓陶,是长公子的母家。长公子出生名门,一向任用世家子弟。像足下这样孤身入秦的寒微之士,只怕登再多次门,连面见长公子的机会也没有,何况自陈自荐。”
    “阁下……”于?来了点兴趣,放尊重了一点,“难道有更好的去处?”
    “丞相王凘,出身寒门,广纳门客,可以一试。”
    “阁下难道不知王凘和秦昪势同水火?王凘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廷尉寺。”
    “如果举荐你的人,是廷尉左监呢?”
    “七公子?”于?一惊,七公子也掺和进来了?和王凘?
    可于?又想起三公子的结局,直摇头,“那更不妥了。牵扯到王储之争,等到长公子继位,不要说官职了,我性命都难保。”
    “足下看过这封信,再做定夺不迟。”秦异把信贴着桌案推到于?面前。
    这是一封普通的引荐信,文辞优美,仔细读才能发现其实含糊,甚至没有写明引荐的人,随便谁都可以拿去用,唯一特别的是加盖了永泉君印信。
    于?一下看出来这是华氏向王凘的示好。若是华氏和王凘联合,自然华氏赢面更大一点。
    于?把信收进怀里,问坐在面前的人:“你是谁?”
    “引荐你的人。”他说。
    于?却没有想太多,以为是说把他引荐给王凘,心想此人故作神秘不想说就算了,谢都没有道就走了。
    说句实话,于?给覃某的感觉并不好,不止因为于?来去如疾风骤雨没有招呼,还有他急于求利的眼神。
    覃某问:“他是谁?”
    廷尉寺,王凘插不进一点手,一直是王凘的一块心病。秦异把信交给此人,还要推荐他做廷尉左监,是把华氏的示好和廷尉寺的空缺一起送到王凘面前,难怪秦异说王凘会满意他的交代。
    “淳于?。”秦异回答。
    覃某当然不是问他姓甚名谁,但是这个名字却和他的自称不一样,心中奇怪,“他不是叫于?吗?”
    “化名罢了,”秦异乜了覃某一眼,覃某他看看他自己,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是齐国淳于人,本来是齐国公子郁门下谋士,后来又改投齐宣王的同母弟齐敏君。宣王去世,齐敏君欲杀太子屏自立,反被镇压。他见齐敏君大势已去,齐国也无容身之地,改名换姓来了秦国。”
    “数易其主,”覃某评价道,“非忠也。”
    “为什么不说是识时务者。”
    “这样说起来,和你倒是一丘之貉。所以你也不怕他再见风使舵几回,不仅敢用他,还要举荐他做廷尉的官?”覃某说完,自嘲一笑。他也至少给三个人效力过,实在没资格说这种话。秦异把见风使舵说成识时务,他应该感谢秦异的。
    “刚正不阿的人才麻烦,”秦异说,“只要风够大,他的舵就不会转。”
    覃某哑然,果然他一个看病的,不懂这些。
    覃某放弃过问秦异这些屁事,告知他:“过几天我准备离开咸城一趟。”
    “去哪里,干什么?”
    “师傅七年死祭,回去扫墓。”七,是魂归之数,反正咸城也没他什么事。
    覃某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准备离开,突然想起范苒的嘱托,微笑着对秦异说:“对了,范大人让我转告你,不要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可眼下正有一件事,秦异不得不用激进些的手段解决,一定会引来秦昪的针对。
    “走之前,帮我做一件事。”分明是在求人,听起来却像硬邦邦的命令。
    覃某戏谑道:“你要我帮忙做的事可不少,只是这回最好不是什么麻烦事,后天我就准备出发了。”
    麻烦事吗?是挺麻烦的。
    秦异想起来也觉得烦躁,“华氏要我娶华妍。”
    “开什么玩笑?”覃某一开始还觉得是可笑,有端阳公主在秦异娶哪门子的妻,转念一想觉得不对,严肃逼问,“你要纳妾?”
    “平妻。”秦异纠正道。
    “你要娶华妍做平妻,”覃某重复了一遍,笑道,“娥皇女英,坐享齐人之福?”
    “华妍愿做女英,端阳却不是娥皇,我也不想做舜帝。”秦异不假思索回答。
    “做不做舜帝,只怕轮不到你做主。”华王后推给他的亲事,拒绝了一桩还有下一桩。
    “那就一劳永逸。”
    决绝而平静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实际上他要做的可能改变几个人的命运。
    覃某听出了秦异已经有计划,仍然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一开始不拒绝,事后想办法。”
    这就是秦异一贯为人处事的方式。如果拒绝会带来不好的后果,那他就假装答应,背后找补。只要最后结果不变,嘴上说了什么对秦异而言没有区别。
    覃某对此嗤之以鼻。
    “不是每次都能补救的,”糟心事真是一件接一件,他一个局外人实在没精力掺和,“走了。”
    覃某背身离开,正准备拉门,听到秦异声音低沉地问:“鲀鱼毒,误食,痛苦吗?”
    误食?
    呵,难道不是秦异投的吗,他也沦为帮凶。
    世上没有不痛苦的死法。
    覃某想这样告诉秦异,想看看他是不是还能一如既往波平如镜。
    覃某想起了夏姬,作罢,回答:“相较于其他死法,已经算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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