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有莹白的雪,映着朗朗的明月,显得十分透亮。
    李瑶一路走来,推开门,只见秦昪坐在一片暗沉中,撑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不点灯?”李瑶问着,走到了灯台前。
    “不要。”秦昪闷闷地说。
    李瑶没有听,接连点了好几盏,房间一下明亮了起来。
    李瑶灭了手里的火折子,把烛火送到秦昪身边,“公子不必为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心情不好。”
    “你不懂,”秦昪甩开了李瑶,走到窗边,窗外的冷气稍微能让他冷静一点,“父王为何突然这样不信任我,软禁了我一个月。”
    李瑶跟上前去,安慰道:“王上本就多疑。”
    “不,他就是害怕、不想放权。以前处处受制于华霆,好不容易华氏没落了,他拿回了秦王的一切尊严与权力,他不会容忍出现第二个威胁他的存在。他表面看重我,只是想让我和王凘抗衡,所以一直不立我为太子。现在他要死了,却越来越疯狂,越来越看不惯别人拥立我。”
    这几天的禁锢,才让秦昪想明白这么多年的疑惑:储君之位,不到秦王死,不会定,和他做得好不好没有关系。
    他首先是秦国的王,其次才是一个父亲。
    想到此处,秦昪只觉得心寒。
    “公子,”李瑶握住秦昪有些冰冷的手,“爹爹和哥哥,会一直支持公子的。”
    李家,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华氏不过一个空壳,掀不起什么风浪。
    秦昪搂住了李瑶,默默念了一句:“是呀。”
    正在此时,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秦昪正要发火,一看是高英,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高英是他安排在父王身边的亲信,怎么会大晚上毫不忌讳地跑到他这里。
    果然,高英扯着尖细地嗓子说道:“大公子,王上已崩!”
    “什么!可我并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秦昪心里咯噔了一下,心中更多的是不信。这样天大的事,宗正第一时间就要昭告天下。
    “七公子在宫中侍疾,秘不发丧,华氏就等着明日灵前册立公子异,杀一个措手不及。”高英急得火烧眉毛。
    秦昪冷笑了一声,“笑话,华氏一句话就想灵前册立,问过满朝的大臣没有?”
    “奴还听说,有丞相参与其中。”
    “王凘?”有王凘拟旨,加盖玉玺,就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果真?”
    高英点点头,附到秦昪耳边,补充道:“太医给王上看病,据说王上乃是中的……百日蛊。”
    “什么!”秦昪一时之间有些体虚,幸好有李瑶扶着他,“怎么可能……”
    “公子,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高英也上前扶住秦昪,“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啊,届时他们一旦将百日蛊的事公之于众,公子落得一个不贤不肖的名声,一切就都迟了。华王后与公子异在宫中,还没有防备,公子不如现在动手。”
    “现在?”
    “现在!”
    秦昪推开了他们二人,在屋中来回踱步。
    是他小瞧秦异了,以为把秦异放在眼皮子底下就无事了,没想到反而因此丢了廷尉左监,被他们逼到这个程度。
    史书会记下他逼宫的这一幕,然而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楚穆王弑父,也不妨碍他成为一代明主。
    “来人,整顿兵马!”秦昪此时异常地有底气,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再派一路人马,包围秦异的府邸,女眷亲信一个不许放过。”
    来人回禀道:“大公子,公子异府上已经人去楼空,有人看到前几天有一辆马车去了城西。”
    “那就去城西。”如果不重要的人,秦异为什么转移,人在他手里,就多一份筹码。
    “公子不可,那里民众众多,而且多是异国人,只怕军队还没到,人已经跑了。属下以为派刺客去比较妥当。”
    “就依你所言,”秦昪摸了摸很久没穿的甲胄,举起了剑,“传我命令,清君侧!”
    李家统帅的南军,主咸城巡防,每一座城门都是亲信,所以他们能够悄无声息地出城。等到他们领军入城,兵临宫门,华氏已经没有时间调兵防御,宫城的几千守卫,根本不足以抵挡两万精兵,识相的话,就应该直接打开宫门。
    毕竟,他也不想死伤太严重。
    太阴门外,先礼后兵。李纪喊给门卫的话还没完,城墙上闪出一个影子,唾口大骂回来:“放肆!君王无故,你们着白衣闯宫是何意?是要造反吗,不怕夷叁族吗?”
    秦昪眯了眯眼睛,始终看不清人脸,听声音才分辨出来是穿着战甲的华终。
    垂死挣扎,意图恐吓的华终。
    秦昪一脸暴怒的样子,“父王已崩,华氏却秘不发丧,才是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诅咒王上,诬陷王后,罪加一等!长公子,你现在悔过,还来得及。”
    “清君侧,还秦国一个太平,我何罪之有!倒是永泉君不要执迷不悟,螳臂当车。”
    “看来公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听劝了。”华终摆了摆手,随即有人带着一排人到城墙上,“各位将军可不要因为受叛逆蛊惑,妻离子散。王上说了,只拿首罪,从者不问。各位想清楚。”
    说着,华终取下了一个男孩口中的布条,男孩当即哭喊了起来:“爹救我!”
    那一排被绑着的,正是底下一些小将的家人。
    军心一下有些慌乱。
    “华终!你竟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王上已经不在了,一切不过是你假传旨意,动摇我军。你五千守卫对两万精兵,不过强弩之末。你若赶伤他们一分一毫,我定将你整个华氏挫骨扬灰。”秦昪说罢,军心稍定,一箭就向华终射去。
    霎时间,城门上不知哪里冒出来许多弓箭手,拉弓轮番上阵。
    是南军的支援,怎么可能!
    华终笑得猖狂,发泄出了长久以来被压迫的恨意,“秦昪意图谋反,就地诛杀。”
    甲兵交接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夜,一直传到章台。
    秦异两耳不闻窗外事,摆了一局棋。
    据传此局是两位大师范子与施子的对弈,关键之处杀法精谨,惊心动魄。
    首先黑子托一手,露出破绽,引白子吃棋,转头又顺势整形,逼白子补位。如此一来,白子已经逐渐陷入了黑子的节奏,无法收场。
    果然内含巧思。
    秦异正在心中感叹其中的精妙,听到有身着甲胄之人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放下棋谱,站了起来,微笑着迎接。
    “正卿贤甥,你好计谋啊,”华终笑得合不拢嘴,扔下一个死人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公子昪已经伏诛,这是他的项上人头。”
    秦昪被关这么久,心中没底,蠢蠢欲动。秦异与华王后便假装王上已死,商量秘不发丧的事,还透露秦王之病有蹊跷,刻意让高英听见,引秦昪自投罗网。
    血落得满地都是,秦异只觉得恶心,语气里还要有一点难过的叹息,“大哥伏诛……”
    “此事终于了了,贤甥为何叹气?”
    “了了?”秦异摇摇头,“公子昪既死,王凘此后再无掣肘。眼下时局不稳,异想向舅舅借一样东西。”
    “什么?”说时,有人从背后捅了永泉君一刀,永泉君瞬间瘫倒在地上,“为……为什么?”
    面前的青年没有回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垂死挣扎,眼中透出的是冷漠与不屑。
    “竖子,悔不该帮……”话没有说完,永泉军已经气绝。
    声音闹得有点大,寝宫里传来虚弱呻吟声。
    “扔进乱军中,做成死于暗剑。”秦异吩咐道,跨过所有的血痕,鞋履上没染上一点污渍,走到寝宫内。
    床上的秦王一脸苍白,已经时日无多,断断续续地问:“异儿……外面……发生了什么?”
    “秦昪谋反了。”他丝毫没有考虑过重病之人受不得刺激。
    “竖子!”秦王气得半坐了起来,最后又跌落到床上,摔得咳个不停。
    “所以我已经枭了他的首。”他说得那么轻松,就像打死了一只老鼠。
    “你!”这种时候,一个儿子杀了自己另外一个儿子,秦王想破口大骂,一口气堵在胸口,喘息不得,“你……你……”
    事情可远不止如此,秦异补充道:“以及秦昪生母陶氏。”
    说着,秦异示意终南端出来两个盒子,一一打开,里面是两个血迹斑斑的人头。
    正是他的爱子与爱妾,正瞪大着眼睛看着他。
    秦王一只手死握着锦被,一只手指着秦异,“你……你……杀害兄长……孤要……”
    “不,害死他的是你。沉迷权术,不立储君,讳而言死。你不仅害死了你的儿子,还害秦国深陷党争。好在你还有点外政,也能当得起一个‘襄’字。”
    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以此为谥,颂扬君主有开疆拓土之功,又暗讥为君者叁翻四次用兵。但总而言之,算是个好谥了。
    “能知道自己的谥号,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秦异叫了一声,“父王。”
    “呃——”秦弘那口气,最后也没有舒过来,他蜷着的手松了,只留下满是褶皱的锦被。
    怀袖端着白玉碗进来,低头怯生生地说:“公……公子,药已经煎好了。”
    秦异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气急败坏、丑陋到极点的脸,“倒了罢,收拾好这里。”说罢,他面无表情地转头,离开了章台宫。
    终南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出去。
    明月朗照,映着白雪,公子站在章台高耸的台阶上,眼中是恢复平静的咸城,远处,是整个咸城最庄严宏伟的叁座宫殿。
    公子此时在想什么?
    终南上前问:“公子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秦异瞥了一眼终南,分辨不清悲喜,“沐浴。”
    他不能带着一股血腥味回去。
    实则他没有沾到一滴血,如同天上的清月。
    在月光照不到的房间,端阳抱着膝盖坐在榻上,一手攥着琉璃铃铛。
    门窗都是合着的,灯也没点,一片漆黑。端阳连自己也看不清,手里的琉璃铃铛不会反射出绚烂的光彩。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指尖反复摩挲的刻痕。
    忽然,有推门的声音。
    “谁!”端阳猛然抬头冲着来人问,一手握住了一直放在身边的清霜剑。
    那人一身玄衣,踩着柔软的月光,一步一步靠近。
    “阿芝,我来接你了。”他说,坐到榻边,抱住了她。
    端阳呆呆地看着来人,直到触碰到他侵上冰雪寒气的锦衣,才找回一点意识。
    他终于回来了……
    手里的剑和铃铛掉到一边,在夜里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鼻头被他冰冷的发冻得通红。
    长夜安隐。
    多所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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