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出奇的静。
    读书声骤然停住,几秒后,一条细嫩的声音犹豫着接上,然而没人跟着念。气氛一下变得诡秘。
    悲壮的余音还在绕梁。
    是历朝历代勇士、义士、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在饱尝独醒之累间爆发的呐喊。
    “抛弃理想,自甘堕落!!”
    砰的异响刺激众人脑神经,如同手雷引爆。
    怒吼声、呵斥声、学生的哭声乍起。
    学生们看见闵老师,纷纷从隔壁教室出来,原本想和许久不见的音乐老师问好,却见到陌生到极点的熟人。
    混乱中,华红霞高喊快把学生带走。有人扯着嗓子叫拉住她,有人哀嚎,嗓门冒调。这些救火般的尖叫在闵秋雯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扎根农村一辈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去农村,去同这片土地结合!”
    杜蘅冲上楼梯角时被涌下的人潮撞中右肩,她顾不上疼,拼命挤开人缝,不断远近搜寻。
    混乱中,闵秋雯成为她最渴望成为的形象——为守护崇高理想,目露凶光的女战士。
    手里长棍也被赋予一股神圣非凡的力量。
    是你。
    鼓吹高考,怂恿人们背弃高尚,抛弃理想。
    你华红霞是罪人,是敌人,不配做我们的同志。
    像一切勇士惩戒恶人那样,她必须说清楚,自己接下来这棍子打的是谁,陈列对方罪状,是正义让她正确地落下正好的一棍子。
    打的就是你!
    华红霞身下的两名学生吓到丢魂,巨响过后才回魂尖叫。放射的痛在杜蘅小臂绽放,散开又迅速收缩,痛觉放肆地锋利起来。
    她不该抬手,致使手腕横出,几乎没有任何掩护。
    幸好人骨硬度略胜一筹。
    棍子和她的腕骨接触后重伤成两段,一半留在手里,一半摔落地上,手中那一半的截面全是木刺,又成了个新武器。闵秋雯踉跄两步,左右围上来拉扯她的人成了新武器的靶子,又是几声惨嚎。
    场面很乱,周围全是脚步人声。
    杜蘅扭身拉起红霞,她的动作只停一秒,很快改用左手。
    被扶起来的红霞总在甩头,问是不是杜蘅,又让学生不要怕。额角流下的一线血给甩糊了,先前不防备扫在太阳穴的那一下,把她的视线打碎,怎么也拼不起来。
    看她这副样子,一辈子没有出手打过谁的杜蘅,现在满脑子暴烈闪念。
    她捡起墙角烧炉子用的火通条,握紧只需一秒,回身也只要一秒,却见打击目标一寸寸矮下去。
    陈顺的声音撕开一道裂口。
    嘈杂瞬间灌进耳朵。
    那半秒,周围人头攒动,模糊不清。很奇怪,只有他轮廓清晰,五官稳稳扎着,如果不皱眉,不流露急切,将会更英武。
    闵秋雯扭不过陈顺膀子的力道,女战士现在是被制服时的样子,双手反扭在后,凹出一个骇人的形状,斜塌下来。
    瞪视陈顺的样子,是女战士看大反叛的眼神,仍旧高喊着:你们是叛徒,背叛理想,人不能背叛理想,没人可以背叛理想。
    正不压邪是英雄的必由之路。
    一群人围上去,闵秋雯满足地笑了,那样哀婉美丽,完全是英雄式的落幕。
    入夜后,卫生所床单更加素白,墙角小蜘蛛垂网,倒吊着表演杂技。
    学生们都回去了,朱贵枝年龄最长,组织得井然有序。
    装满热水的茶缸在冒热气,从窗户看出去,能看见老医生微驼的背影,比划来比划去。对面站着陈顺,十来分钟过去,话还没完。
    陈顺夹烟的手一直举在,不曾碰嘴。不是他抽烟,是空气在抽,一截截烟躯烧成枯白,烟灰落下,猩红一点在闪烁。
    杜蘅能猜到医生说什么。
    伸手扶红霞那一秒,她很清楚手不对劲。
    固定四周,稳定需要三个月,完全愈合半年逃不掉,如果效果不好可能需要手术治疗,卫生所做不了这个,得上市里动刀子。肌肉损伤,活动受限是可以确定的。
    先前这些话,没让杜蘅太意外。陈顺越听越沉默,峨然的身影像沉寂的高山。
    走廊上医生的嗓门大了点。
    “你媳妇说不疼,我看不见得……要考试的吧,节骨眼上,黑娃,不好办哪……”
    旁边病床的红霞好不容易入睡,水根紧贴她的手臂,点了几次头,现在也睡着了。
    下午知青大队长来过,水根一改和气面孔,谁都没见过彻底愤怒的水根,像要和谁拼命。大队长承诺严肃处理,所幸红霞头缝里的伤口不是很大,止血后上药消炎,其他方面没有妨碍。
    窗墙角炉子烧着,炉底是层狂热过后的炭渣。
    杜蘅看了有一阵,托着手臂,慢慢下床。
    走廊上的陈顺瞥见,立马把烟掐灭,抛下医生闪身到的门口,紧张地伸出手。她轻嘘,示意他往外走。
    按计划,9号也就是明天下午,她和红霞要去县城考点。
    下雪了,路不好走,有人昨天一早背着铺盖,卷了复习资料,前往县城考点。那有给考生预备的几间教室,可以对付几晚。
    谁都不想误了高考。
    说不紧张是假的,人人都以为她不紧张,其实不然,她也在意,只是她的在意不外显。没有过多流露,是怕惊碎好梦一场。
    她很想嬢嬢,嬢嬢现在应该睡下了吧。
    风带着细雪,斜斜吹入走廊。雪夜宁静,远近路灯温黄。
    陈顺沉默着把大衣披到杜蘅身上,检查她的手。
    也没那么糟,半天过去,恢复不少知觉,就算不能握笔,还有左手。刚离开核基地,插队西宁时,右手冻疮严重,她也用过左手写字。
    至少还有一份保障,不至于动用到脚,她还不懂如何用脚握笔。
    陈顺愣住,她正正经经的,说他满身心事的样子,俨然一位痛苦的先哲。
    杜蘅投进他的怀抱,他的气味很好,烟气残留也是暖的,心跳稳健有力。
    “他们说你会拉手风琴,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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