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余烬从最开始不敢放松,到饶有兴致地在监狱内部逛街,再找到了智械族残骸和潮平号的所在洞,现在已经开始摆烂式地自娱自乐解闷。他如此经历了五个天亮。再而衰三而竭,等待期太漫长就成了折磨。他连玩过山车都不开心了。
    席余烬百无聊赖地要来了纸和笔,决定在监狱重操旧业——写书。监狱是最适合写作的场合,他坐在这里,不写篇越狱记,都对不起自己的无限灵感。
    不久后,一些高级虫族来了,他们都围在洞型监狱外围,神色不善地盯着这个对母亲大不敬之人。
    席余烬泰然自若地写作。
    “他在写什么?”高级虫族问柏英。
    柏英面色不虞:“危险之物,禁止打听。”
    席余烬决定继续沿用“山灰”这个马甲,给《三流情人》开个第二部
    《三流情人》第一部讲到,主角给养子法学蝶介绍朋友,法学蝶认为主角是在推开它,但它宁愿纠缠至死,也不想和主角分开。于是它威胁说要公开它们的情人关系,让它们在万众唾骂中烂在一起。法学蝶给足了主角炽热的爱,主角被它打动,决定进行最后一次私奔。私奔结果如何,在书末尾留了个悬念。
    第二部主角和法学蝶私奔到一个小岛上。它们抛去了所有荣华富贵,抛去了所有身份桎梏,在这个荒凉的小岛上相依为命,很是恩爱了一段时间。
    它们没有钱,法学蝶还在考证件,而主角想接点活补贴家用。于是它收到一个送信的活。
    送信蝶神神秘秘,千叮万嘱这个信件十分重要,需要主角万般妥帖地送达。
    主角当然答应,一路上将信件贴身保护。但意外发生了,一个恶霸看上了主角,主角冷脸斥责它痴心妄想。恶霸愤怒至极,想报复主角,于是实施了跟踪。
    恶霸蝶看到,主角给一户神神秘秘的家庭送信了。恶霸细究之下,发现这个家庭竟然是伪造的,它们的真实身份,是蜻蜓革.命.党!
    恶霸蝶立刻向教会举报,蜻蜓革命党险而又险地逃脱,而主角却锒铛入狱。
    主角即将被送往这个世界最险要的监狱,它恳求狱卒给远在小村岛的法学蝶送信,让法学蝶远走高飞,忘了它吧。然而恶霸突然出现,它叫嚣着:
    “不!什么信都送不出!你那可怜的爱人,只会在一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心死如灰,认定你背叛了它的爱,对你心生怨怼!再浓烈的爱,一旦分开,就成了最致命的毒药!我要你们在余生下都以仇人的身份而活,这就是我的报复!”
    主角心都碎了,却做不出弯腰恳求恶霸的举止,只能咬牙被狱卒带去此世极恶监狱——莲蓬监狱!
    ……
    席余烬是用伺体们的原本种族的文字来写,周遭的高级虫族都能读懂。他们没有跨越监狱的警戒线,但视力极佳,一不留神就能看见席余烬桌上的文字。
    高级虫族拥有局部战场指挥权,需要快速的思考能力和分析能力。他们或许对文学一窍不通,但光凭本能就能读懂文字下的潜台词,什么比拟通感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之后呢?
    ——主角去到监狱后遭遇了什么事?它还能成功和另一个对它重要的蝶相遇吗?
    ——为什么主角不能给恶霸蝶一拳打碎它翅膀?这是很难的事吗?
    ——这位大不敬地伺体怎么写书这么慢?
    聚集在席余烬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他现在倒不像是在等待女王,而是在直播写书。
    实在是监狱给出的灵感太多了,席余烬只休息了一会儿,就如众多围观虫族所愿提笔写下去。
    主角进了监狱经历了一系列的内心变化。
    它对一切事物愤世嫉俗,恨不得对着隔壁的罪犯啐口水,恨不得重返过去踢碎恶霸的翅膀。哪怕可能不成功,它也反抗过。
    它咒骂周遭的一切还觉得不够,开始咒骂上天,诅咒那无所不知的神有天也沦为卑劣的人。咒骂过后它的悲观无限放大,整天一动不动地躺在牢房里,连水都不想喝。它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在这狭窄的牢房里度过余生了。自由,珍贵的自由,它竟然要永远逝去了!
    读到这一句的高级虫族们眼神微微冷淡。
    他们以席余烬听不到的频率相互交谈。
    “这是思想犯?”
    “什么时候将他处刑?这是母亲的毒药。”
    “自由……”
    柏英不用虫族共有频率,而是以席余烬听见的声音道:“你根本没在监狱尝过苦日子,瞎编什么呢。”
    席余烬头也不抬地说:“所以我只是小说家,不是真实罪犯。渴求自由不是我的罪名。”过后他又想到点什么,语气略微高昂地补充,“但私奔是。”
    柏英顿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山灰在说伽诺。他是不是又被他们秀了一脸?这可怕的爱情关系!
    他内心不爽,阴恻恻地威胁:“你再写自由相关的东西,哪怕要我违背监狱禁令,我也会冲进去把你的手拧断。”
    席余烬:“放心,我这人不爱说教,欢迎追更。”
    柏英不知说什么好,倒要看看这个思想犯还能写什么,无形之中却开始期待席余烬的下一章。
    莲蓬监狱中,主角蝶心如死灰地躺着。
    忽然它听到有声音从底层传来,那是这个监狱的最无辜的罪犯,甲壳虫。它因为没有钱贿赂被陷害入狱。狱卒给它一项特别的刑法,什么时候甲壳虫能推着石头到山顶,甲壳虫什么时候就能出狱。可山顶坡度很抖,而且石头上绑着连接山脚的弹簧,甲壳虫永远也无法把石头推到山顶。换句话说,甲壳虫要在这待一辈子。
    可甲壳虫没有悲观,反而心平气和地对待每一个罪犯,在暗无天日的监狱开读书会。此刻正是它在读书。
    “爱是宇宙的宝藏。可爱分为小爱,与大爱。当我们只关心小爱时,会因个人的命运纠葛而产生许多低级乐趣。而我们关心大爱时,我们会意识到自己是渺小的,而身上的重任急需我们奋不顾身,个人的前途自然就不重要了……”
    难道它如此痛苦,是因为没有大爱吗?主角对甲壳虫也心生讨厌,却马上心累无比。它这个样子,其实自己最讨厌。
    主角蝶干脆在监狱发泄情绪。它在监狱空地处搬来高台,独自站上去,开口第一句痛骂这个诡异的社会。
    “这是个由等级掌握的社会!我们出生在哪里,已经决定了我们日后的生活。你出生在杂草野地,努力再久也食不果腹;出生在花蜜顶端,一辈子锦衣玉食。”
    谁知获得许多罪犯的叫好。
    主角继续演讲,从贵族蝶骂起,骂一翅遮天的恶霸,再骂冷血旁观的帮凶,直到被闻讯而来的狱卒赶下台。可它已经出名了。甲壳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底。
    某一天,监狱的大门突然敞开。原来是蜻蜓革命党推翻了蝴蝶教会,新皇帝上台了、新措施颁布了,要大赦天下了!
    主角则被带到典狱长的房间。它认出房里的生物,那是当初它送信的对象!
    “您的送信行为对我们助益良多。听我们的间谍说,你一直在监狱演讲,才让我们的行动如鱼得水。您是对底层生物有爱的蝶,我们一定要感谢您!”原来甲壳虫也是蜻蜓党的。
    主角一想到深爱的法学蝶已经恨它,便心痛道:“我没有爱,我的未来已经被毁了。”
    “您是有大爱的蝶,您不该被过往束缚。可我们也知道,你要是不了断过去,伤疤是会一直疼的。我们有个好主意,您虽然是凤尾蝶,但没有翅膀,这很适合伪装成一个新身份……您可以假装是我们这边的生物,对过往伤害过您的生物实施制裁,我们会奉上无上珍宝。”
    甲壳虫说道:
    “去复仇吧,以蜻蜓公爵的名字!”
    ……
    席余烬满意地给《三流情人》第二部取名为《蜻蜓公爵》。
    复仇因子几乎刻在虫族骨子里。
    柏英看完这个情节,真想冲进监狱里晃晃席余烬让他赶紧把复仇剧情写完。可席余烬看着又要休息了。现在已经天黑了,虫族女王仍然没有到场。监狱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般平静。
    “我居然不知不觉看完了……”
    柏英心生愧疚,恨不得把大脑里的情节洗去。可是越想忘掉那些剧情,偏偏加深了它们的印象。柏英反而更想知道后面的剧情是什么了。主角成功复仇了吗?主角和法学蝶的未来如何呢?
    半晌后,柏英放弃挣扎。他一直在洞型监狱边缘,因为席余烬是伺体,属于他的工作范畴,席余烬没有正式入狱前,他必须盯着这位思想犯,没想到却把自己拖下水。
    他没有对席余烬开口说话,任何语句都有可能被周围的高级虫族听见,他可不想被正义地群殴。他写了一张纸条,钉在洞型监狱边缘。
    “如果你想向女王求饶,你可以说——”
    席余烬好奇地看下去,难道这个虫族掌握了女王的弱点?
    “你愿意和那位伽诺生1000个卵。”
    席余烬:?
    柏英微不可闻地叹气,虽然这样做要改造一下那位伽诺,开通高级权限,让他的身体适应受孕;虽然这样做意味着席余烬从此不能离开虫族领地,而且不能再写作……但毕竟能活着。
    只见席余烬撕下那张纸条,在背后写上“决不”。
    无论是求饶,还是让伽诺生蛋,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会和伽诺在宇宙中自由航行……
    席余烬不可避免地担心伽诺。虫族不会伤害同族,越低级越不能伤害,如果高级虫族欺负低级虫族则是重罪再罪加一等。因为低级虫族很脆弱,工作却很重要。故伽诺一直横行,倒没受到真正严厉的处罚,那时席余烬才放心地和伽诺分开。
    席余烬盘腿坐在洞型监狱的轨道上,仰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自言自语道:“你们这些虫族,难道都不想去宇宙看看吗?”
    他猜到高级虫族有监听他的方法,可现在无虫应答,万籁俱寂。
    突然,繁星往天际线下坠。
    如飞刀刮过树叶时的破空的声音,许多双虫族翅膀纷纷展开,然后尖翼朝下,合拢收回。
    柏英如松般站立,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如同虔诚的祈祷者。事实上他确实是一位祈祷者,无声地向母亲告解,几乎要被内心汹涌的愧疚压垮。
    然后席余烬看见了,游动的星星。
    整片苍穹似乎成了画布,而此刻一只手正在捏起画布,使整个天空出现了升维般的褶皱。继而大片大片的布跌在天际,温润的水波声好似无数小珠子掉在玉盘上。天边似乎在下雨,变得朦朦胧胧,然后无数的蜻蜓如金子般闪烁。瞬间已从星空涌向席余烬面前。
    这无固体形状的胶体生物……是虫族女王?
    席余烬的心被恍惚间攥紧。
    他不知道,虫族女王拥有许多个形态。其中的飞翔形态正是如此,虫族女王分泌出粘稠的液体,利用优秀的化学反应在里面合成一个个泡泡,将所有躯体包裹起来,然后在宇宙飞翔。胶体特性使这层黏液在宇宙中延展得非常漫长,宛若一支熠熠生辉的旗帜。在战争中,濒死的虫族只要看旗帜一眼,就能获得更勇猛的动力。因为虫族女王还有个别名,不灭战旗。
    垂天的胶体如同不可逾越之壁挡在洞型监狱前,席余烬甚至看不见天空了。胶体内在的金色蜻蜓一个个下坠,宛若金碧辉煌的流星雨。小钻石的微光在它面前不过是太阳面前的萤火虫。
    当金色蜻蜓褪去一半,虫族女王如山般宏伟的坚硬身躯终于显露出来。它是棕褐的,并非纯然的黑,总有一丝光泽在上面。首先看见的是它的尾部,一颗奇怪的桃心,尖端恰好插在地上。这里是女王最神奇的合成工厂,它吃掉伺体,挑选自己满意的基因,再传给下一代,简直是这个宇宙最出色的基因工程师。
    然后是它细细的身躯,上面有一节一节的管道和绒毛。再上面是张牙舞爪的腺体。那像一个被剖开的海星,吐纳着粘稠的黏液。两旁竖着弯钩般的前足。它大概站得很远,但席余烬还是看出来两个凶器正摆在洞型监狱两侧,可能一不顺心就把自己拍飞。
    最诡异的是它的头颅,宛若缝上了两束大大的玫瑰。
    当它慢慢低头,席余烬听见流沙的声音——原来花缝中是密密麻麻的眼珠子。它们随着重力往下坠,如同流沙倾倒,但恰好没有溢出花瓣外。每个眼珠子的瞳孔形状不一样,它们自主转动着,其中三分之一盯着席余烬这个方向。
    这就是虫族最年轻的女王,优比特。
    席余烬吞咽了一下口水。
    柏英的头几乎低到胸口,还在发光的席余烬在此刻格外突出。没有虫族敢如此不敬地看着母亲。
    优比特看着席余烬,似乎轻笑了一声,声音好像就在席余烬耳后响起。它看起来并没有多大敌意,又或者根本不在乎。
    它看起来心情很好,主动询问:“你是新来的伺体?你犯了什么错,要站在洞型监狱上?”
    席余烬仰头说:“我的罪名是思想犯。”
    优比特:“哈哈哈——”
    席余烬继续道:“我知道智械母盒和虫族女王有过交易。”
    优比特的笑声戛然而止。
    附近的虫族都闻言都十分震惊,但明面上依旧是那副低头祈祷的样子。虫族和智械族一向是死敌,怎么会有交易呢?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席余烬凝视着女王硕大的身躯,语气平静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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