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各地州府百姓态度大变,无不恭颂。
    而没被端王鼓动的世家大族和官员们,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品出别的味道来。
    数日后的夜里,唐窈却再入梦境。
    现实不过数月,梦里却已是她死后的第十二年。
    当夜除夕,唐窈随郁清珣飘入皇宫参加宫宴,此时?小?皇帝已长大成人,太皇太后已经病逝三年,太后也于三年前死于一场大火。
    唐窈飘在郁清珣身?边,听着周围人对他的恭颂,好似掌管这大晋的非上首那年轻帝王,而是坐在下首的淡漠国公。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上首皇帝脸色平静,往这边看?来时?,还?会温和地朝郁清珣敬酒。
    郁清珣并不饮酒,这几年来他身?体越发不好,早就不沾酒水了,但每回皇帝敬来,他哪怕不想喝,也会以茶代酒同敬同饮。
    唐窈飘在旁边看?着他侧颜,已过不惑之年的郁清珣双鬓已有些灰白,脸上却并没多少皱纹,岁月增长了他的年岁,也赋予他了更具沉稳内敛的阅历美。
    哪怕四十来岁,也胜过天下九成九的男子?。
    不知道以后他老了,是不是也是如此?
    唐窈飘在旁边,许是这几个月频繁入梦,竟让她觉得能进梦里,先?见到?他年长后的模样也不错。
    只是怎么?才四十出头,两鬓就先?白了?
    唐窈想着,手轻抚过他侧颜。
    宫宴进行得差不多了,郁清珣起身?待要告辞。
    他向来喜欢准时?归家,哪怕妻儿已经不在,可郁盎堂内至少还?有他的臆想。
    “还?请陛下应允……”郁清珣话到?一半,脸色变了变,目光骤望向桌上茶水。
    飘在旁边的唐窈惊了下,心头骤然升起一丝不良预感。
    宴上众人还?未反应,起身?出列的郁清珣看?向上首帝王,身?形忽如鬼魅,那只清瘦到?骨节分明的手,有如利铁鹰爪,已经扣在皇帝脖子?上,似乎只要一用力,就能将那纤细脖子?轻易扭断。
    “陛下!”
    “国公爷!”
    下方众人大乱。
    “您这是做什么??”话语一出,下方众官员声?音又凝了凝,只瞪大了眼睛看?着。
    唐窈周身?冰凉,她清楚看?到?郁清珣嘴角涌出的鲜血。
    乌黑的鲜血。
    “国公爷!”外头值守的侍卫冲了进来,快速拔出刀剑,却不敢轻易靠近,不知是忌惮帝王被制,还?是因为没有得到?命令。
    郁清珣并不理会下头慌乱,只钳制着帝王,低声?逼出了藏在后殿的刀斧手。
    殿后埋伏着的皇帝的五十亲兵出了来,殿外当值的侍卫也拔出刀剑进了来。
    双方对峙着,谁也没敢乱动。
    郁清珣不理会其他人,继续逼问另一份毒药所在,他好像早清楚皇帝会下毒,连对方备了多少药物都知道。
    唐窈飘在空中,不太明白,他是早知如此,顺势而为,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猜中了所有。
    场中官员惊骇不敢乱动,那年轻帝王已被掐得脸色涨红青紫,眼看?就要毙命,下首才有内侍颤颤巍巍拿出一小?瓷瓶,跪地磕求。
    郁清珣没听他废话,只让那内侍将毒药拿来。
    众人更是紧张,误以为他想报复皇帝,下方官员正?待要劝说,就见郁清珣接过毒药,仰头喝了下去。
    “我知陛下想杀我很久了,今日便如陛下所愿……”郁清珣喝完毒药砸了那瓷瓶,口鼻间涌出更多黑色血液,他却仍旧撑着,在年轻皇帝耳边轻语:“我已必死,我可以交出虎符,帮你平稳南北两衙和京中众臣……长霖,你送我出城去望远山吧。”
    望远山……
    那是埋葬着他妻子?儿女?的地方。
    唐窈陡然间明了,他就是故意的。
    太皇太后已经不在了,太后和徐家早被杀净,连忠皇党也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此时?此刻的小?皇帝不过孤家寡人,根本不可能稳住局势!
    他死在宫宴上,死于皇帝毒杀,死前还?兢兢战战为皇帝打?算,帮他安抚官员,安抚兵卫,还?说自己不过是重病卸职,如此仁义……哪怕那些咒骂攻讦他、忠于姬氏皇族,想要拥戴皇帝的官员,此时?此刻也无可指责他。
    权臣用性命证实了他的忠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皇帝被迫送他出城,他在马车内强撑着唠絮新法和改革,细说先?皇遗志,讲述朝中局势,态度如此真诚,连皇帝都松动了想法,以至于问出那句:“你一直说说黔首,说新法,说我父亲的遗愿,那你呢?你就要死了,难道没有遗愿?”
    那人笑着咳出血,眉目舒展,好似不是赴死,而是前往梦里的家。
    他道:“我并无遗愿,能死在今日,我很开心。”
    是真的开心,他撑着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在这天结束一切,终于可以像预想中那样不得好死,且还?是在这么?合适的日子?里。
    唐窈飘在空中看?着他,不知该怨还?是该怒,只视野逐渐模糊。
    郁二扶着他往山上爬,在快要接近那座坟墓时?,他突然询问兄弟,“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唐窈抹了把脸,手上全是泪水。
    她仔细朝那努力往山上攀爬,朝着她坟墓走去的人。
    他脸色又青又白,五官因为剧痛而扭曲,确实狼狈丑陋得不成样子?,再也没有她开始在宫宴上赞叹时?的俊美。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子?的他。
    太丑了。
    “我不想太丑,阿窈不喜欢长得丑的。”他呕着血断断续续说着。
    唐窈扭开头,任由眼泪滑落。
    他终于爬上山,狼狈靠坐在那块熟悉的墓碑上,颤抖痉挛着手抚过碑上刻字,停在“窈”字上,五指痛苦紧抓,嘴里没发出声?音,又好像轻声?询问着:“是不是等很久了?”
    我没有等你,我从未等你。
    唐窈视线模糊看?着他。
    那狼狈靠坐的人似乎听到?她心声?,嘴角轻扯了下,露出一抹苦笑,吐出一口口乌黑鲜血,痛苦地蜷缩痉挛着。
    唐窈靠近过去,伸手虚抱向他,自语喃喃道:“我不会等你,你这样丑,死得这样狼狈,一点也不像我喜欢的那个骑着白马,朝我走来的少年将军……”
    “阿窈,我疼。”靠坐在墓碑前的人似轻轻低喃了一句。
    唐窈所有话语顿凝噎在喉间,她含着泪,再看?向墓碑前靠坐的人。
    那人满身?乌血与?狼狈,好看?的桃花眼轻闭着,眼角有泪滴滑落。
    眼前所有,终于彻底消散化为虚无沉黑。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不会等我,可看?在我这么?凄惨狼狈的份上,你能不能稍微、稍微可怜可怜我那么?一丝丝,让我能再见你一面??”
    唐窈霍然坐起,那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
    “夫人,怎么?了?”丫鬟听到?声?音进来。
    唐窈朦胧看?去,天色好像已经亮了,外头有光照进来。
    “夫人您……”丫鬟惊讶看?着她,小?心询问道:“可是做噩梦了?”
    唐窈眨了下眼,眼泪顺着滑落下来,她朦胧看?着眼前场景,霍然站起身?来,连鞋都没有穿,就往外头冲去。
    丫鬟吓了大跳。
    “夫人您这是去哪儿?”
    她不管不顾地从屋里冲出来,冲过庭院,冲出院子?,看?着靖安侯府熟悉的小?径走道,又蓦然停下脚步。
    她想见他,很想很想。
    “夫人……”丫鬟追出来。
    唐窈只停了一下,眼泪婆娑涌出。
    她任由泪水滑落,直往靖安侯主院去,路上见到?她模样的人都惊了跳。
    靖安侯与?以往一般正?练着枪法,活动身?体,乍见女?儿披头散发,连鞋都没穿地冲过来,吓了一跳,“怎么?……”
    “爹,我想去见郁清珣。”她一头扑进父亲怀里,哽咽着道:“我原谅他了,我想见他,现在就想。”
    靖安侯怔了下,好一会儿才抚着她后背,温声?轻柔道:“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你想见他,爹让你二哥护送你过去见他,没事的啊,不怕……”
    “嗯。”唐窈抬手擦去眼泪,“我今天就要走,棠棠和桉儿麻烦父亲费心照料。”
    “好,我现在陪你回院准备,先?跟我那两小?外孙解释解释,免得他们哭喊吵闹,以为你不要他们了。”靖安侯温柔说着。
    唐窈点了点头,情绪好像稳定下来。
    靖安侯陪着她回到?窈窕院,重新梳妆打?扮,等郁棠郁桉穿好衣服洗漱出来时?,她也已经做好准备,除了眼眶还?有些红,已经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她安抚过儿女?,“阿娘有事需要出一趟远门?,等处理好事情,就接你们回去见你们爹爹好不好?”
    “好!”郁棠敏锐感觉到?什么?,看?着她眼睛道:“我和桉弟会乖乖等你和阿爹回来的。”
    “嗯。”唐窈抱了抱她,又抱了抱儿子?,起身?出门?。
    唐定突然接到?消息还?莫名,一边紧急安排人手,准备干粮等物,见她出了府门?,还?想细问怎么?回事,唐窈翻身?上马就往城外奔去。
    *
    时?间已至四月末,唐窈没走水路,不是不想走,而是怕遇到?危险,水里不好防御。
    他们一行五百人,从官道直奔向郁清珣所在地。
    只是实在不巧,路上消息传达不便,等他们赶到?州府,郁清珣已经平定□□,前往他处去。
    而此时?此刻,端王打?败徐节回援的备守军,兵临京都。
    郁清珣却依旧没有回援的意思,直等将外头所有□□镇压平定,分好田、执行好新税法,他才领着十来万兵马施施然往回赶。
    端王守在都城外有些慌,终于在郁清珣回来前,露出本来面?目,领兵攻进大晋都城,堂而皇之地坐上了皇帝宝座。
    但奇怪的是,他攻城前分明还?见到?过,小?皇帝和太皇太后上城楼,喝骂他乃乱臣贼子?,意图谋逆,可这会儿攻进皇城,却怎么?也找不到?小?皇帝和太皇太后了。
    “找到?了吗?”端王急问搜查的心腹领头。
    “没有。”领头的心腹将领神情怪异,“但,我的人找到?太后,她……已经自缢在寝殿内。”
    “什么?!”殿中众跟随的臣子?脸色大变,有臣属迅速出列道:“王爷不好,这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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