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心照不宣,一径回屋去告假。遭了通奚落,又被强迫出卖朋友,必须当众交出对方女友姓名才肯放人……周旋了有快一小时才得以脱身。
    不多时,又一台跑车开出陈宅。
    子夜开定位,试着填写地址,问他,“走福田口岸去你家?”谭天明狡兔三窟,最常回的地址是在福田。
    谭天明道,“走罗湖口岸。”
    跑车一路北上,谭天明播放老歌,子夜只顾打盹,满以为现下也如往年一样,要去他罗湖家中看剧玩xbox新游戏贺岁。岂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载到了陈纵家楼下。
    *
    陈纵低估了粉圈的力量。那天直播结束,第二天一早醒来,她的微博就被冲了。
    无能狂怒的粉丝将那条港市plog评论刷到近二十万条,转发大半被没收的程度。评论陈纵一条也没删。有些话脏得微博都觉得不堪入目,替她悉数吞掉。
    “陈纵删评。”网友被激起斗志,更见兴奋。
    还有人私信慰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微博带货?”
    “卖三无冲牙器,速冻咖啡液,还是漱口水?”
    陈纵不当心看见,随即如她所愿,在留言板的广告邀约里接了个计生用品广告,当即挂在主页上。
    隔天计生用品pr兴奋不已地通知她,“一夜卖出去两千件。你真是带货的神。”
    陈纵都震惊了。她从未想过愤怒还能激起购买欲,“我怒买一打润滑液看看实力”,看来普天下的欲望果真是相通的,古人诚不我欺。
    她还在这边试图堪破天地人伦的真谛,那头被殃及的池鱼却绷不住了。
    钟颖半夜气到从床上惊醒,打电话过来训斥陈纵,“你把评论区关了!”
    陈纵道,“我不。你自己发通告表示已跟我绝交。”
    钟颖气到说不出一句好话,干脆挂断电话,发朋友圈宣布拉黑陈纵三天。
    黑红不仅能变现,还能让她在吵架时莫名占理。
    谭天明发来消息的这天,适逢编辑组开会。陈纵和黄主编已经在视频会议里吵了一轮了,一见大势不妙,老板就会讲,“老黄,陈纵这几天心情不好,你让让陈纵。”
    老黄便能立刻偃旗息鼓。
    可惜同情是一回事,权利的让渡是另一回事。
    老板夸奖了陈纵,说她,“思想很华丽,”从三份剧本中一眼脱颖而出,一眼惊艳。
    陈纵冷静地等候那句转折,“但是”。
    老板道,“黄主编从业多年,了解国内行情,在这方面有丰富经验……陈纵你看看,她的意见,是否也可以参考一下?”
    陈纵没搭腔。
    老板自然也看出来她情绪欠佳,打圆场,“这两天被网络暴力,心情不太好吧?好好休息,月底额外发你一笔冬季饮料补贴,再放你三天假……老黄不许眼红。”
    陈纵查看手机转移注意,忽然发现一条谭天明的消息:“我们在你楼下。”
    视频会议结束,老板单独打来微信视频。
    她想也没想,将公寓门六位密码发给谭天明。
    老板在视频里和陈纵解释,“我是真的欣赏你。孟导是我极好的朋友,她推荐的人我当然信得过。而且你有才华,有想法,有能力。我说你惊艳,是真心话。你的书其实我很早之前也有看过,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就同孟导讲,‘我永远是你的书粉’。”
    陈纵缓了好久,才不至于使自己产生哭腔。她问老板,“可是您很早也讲过,您是我们手头这本书十几年的书粉。您是懂书的人,它好在哪儿,您不知道吗?”
    电话那头,老板默了很久,才讲,“昨天聚餐,老黄也在。敬我几次酒,喝得有点高,拉着我的手哭了好久。说从业这么些年,第一次在一个组里一点面子也没有。”
    陈纵听到后半截,忽然轻松很多,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何况你要接受,几个编剧写同一个本子,本来就是一加一小于一的事,必得妥协掉几个,成全一个。那些景你要留,也可以去同老黄据理力争。但我的想法是,没必要费这个功夫……等开拍,有跟组编剧,还有抢高光的演员自带编剧,到时候还不是要改,我们其实说了不算,没必要……”
    谭天明与子夜打开门锁,进到陈纵黑洞洞的家中,率先收听了一段谆谆教诲。
    侧耳一听,却良久没听见任何动静。
    微信那头的女人等阵又讲,“陈纵,你好好想一想吧。”
    陈纵这才讲,“我会的。”
    挂断忙音嘟嘟响起。谭天明想,她总算该出来待客了。两人局促不安地立在门口等,等半天也没等来动静。
    谭天明犹豫间,一旁子夜动了。
    他靠近卧房,自然而然倚在门口看了一阵。尔后,自然而然走了进去。
    谭天明都惊呆了。他从不知道子夜拥有这种技能,能在他都嫌局促的女孩子闺房如此自如地行走。
    卧室很小,东西堆得又多,更显拥挤逼仄,像都市里摆满小食摊的地下铁。
    满地凌乱狼藉,只有床干净整洁,还带着柔顺剂的味道。上头摆着只洗得旧旧的达菲,枕头,被单,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实在不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书桌和沙发椅在满是杂物的世界俨然一艘救生艇。陈纵屈膝蜷缩上头,整个人都显得小小的。
    今日她不施粉黛,脸很素。挂着巨大的黑框眼睛,侧脸上缀着两粒泛红痘痘,给她平添了份实感。荧屏上她妆很锐,让五官变得锋利,变得不好惹。
    原来妆容也是她的社交面具,她应敌的武器。
    子夜叫了声,“陈纵。”
    她抱膝呆看电脑,“嗯”地应了一声。
    “起来动一动,”子夜讲,“切忌久坐不动。”原来是医嘱。
    陈纵闻声,回过头,仰起脸,脸上是两道泪痕,直流进毛衣领口。
    子夜心中震动。缓了缓,才温声讲,“这世上买椟还珠,明珠蒙尘的事多得是。有时候你要接受这世界本就是这么糟糕。”
    陈纵还没来及呛一句“我偏不”,整个人忽然一轻,被身后人轻而易举从她原本深陷的椅子里打捞了出来,搁到一旁床脚。
    第12章 陈纵12
    陈纵一落地,立刻赤脚踩到地上,视线追随子夜,好像想看清他在这间屋子里是不是真实存在。
    子夜也坦诚地回望过去,眼底写尽理所当然。
    她每一次检视都有不同含义。这一次又是什么?
    陈纵仍还有些讶异,兼一点委屈,“刚才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话一出口,泪水又簌簌落下,立刻拿袖口抹脸。子夜低头寻了寻,递一包面巾纸给她。陈纵擦掉眼泪,莫名又破涕为笑。
    女孩子都这样情绪高低起伏,变幻莫测吗?
    子夜脱口一句金城方言,“又哭又笑。”
    陈纵没料到他会讲这个来逗自己开心,愣了一下。
    她还以为他早忘了呢。
    子夜刚到她家时,起初不爱讲话,陈纵还以为他是哑巴。每天晚餐过后,他就端坐在那里认真听电视。渐渐开口,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仍还记得他母亲脸上震愕的表情。所以其实自小到大,陈纵几乎不曾听见他讲广东话,一度还以为港市方言就是普通话。而电视不教金城方言,但陈纵会教,第一句教会他的,就是土到不能再土的一句,“又哭又笑,黄狗濑尿。”金城方言本就以搞笑著称,子夜来讲不知为何比别人更为好笑。逢年过节,常常被陈纵拿来节目做表演。子夜也没包袱,面无表情配合演出,笑果更显卓著。
    子夜笑道,“听不懂吗?”
    陈纵抱怨道,“土死了。”
    子夜又问,“这下不哭了?”
    陈纵犟嘴,“就没有不高兴。”
    子夜在她脑袋上拍一下,转身出去,“高兴了出来玩游戏。”
    陈纵立刻跟上前。
    外间投屏被卷了上去,门口堆了些刚拆的家电外包装。电视已经装好,崭新的ps5和四只红红蓝蓝的手柄摆在音响边的矮柜上。
    谭天明这会儿仰脸躺在地上接线,没工夫和人闲话。
    “早知道再多作点死,”陈纵在自己家里游走,像小孩误入糖果陈列铺,“天明哥大手笔,转头分我一间罗湖单位。”
    谭天明笑着打趣,“谭天明分单位,寓意似乎不太好。”
    陈纵也趁机讲,“寓意再差,能坏过陈纵两个字?”
    两个人名声都各种意义上地坏,对完台词,一齐大笑起来。
    捣鼓半天,仍一团黑。子夜闲坐无聊,问了句,“你真的能行吗?”
    谭天明束手无策,也没辙,“要不你来?”
    子夜倒是理直气壮,“文科生动手能力很差的。”
    陈纵拿着手机刚给他两点完饮料,打量屋里两个大男人,暗叹一口气,“我来吧。”旋即很自然地将手机交到子夜手头,“留意下外卖电话。”
    结果外卖还是谭天明下楼去取的。
    说子夜像个大爷,谭天明一走,他又能事必躬亲,蹲在一旁,打开手机电筒光替她照明暗处。
    “能看清吗?”
    “往这边点。”
    “这儿?”
    “再过来些,对了。”
    一台竖立的电视相隔,咫尺距离,胳膊挨着胳膊,腿贴着腿,她在那头仰面,子夜在这头俯瞰,如果摄影师只截取一小格画面,这画面将浑似某幅香艳感伤的唯美爱情电影海报。最动人的地方在于,画面中两人都心无旁骛,浑不知早已逾矩。
    所以谭天明拎着外卖回到屋中,看到这幅画面,静悄悄没有做声。而是随意拣了杯奶茶插上,坐在远处沙发里啜吸珍珠,思索着自己的去留问题。但再三考虑到子夜的主观能动性,他仍不得已强制自己留了下来。
    一杯奶茶的功夫,谭天明从未觉得如此漫长。以至于于看见电视机亮起来的瞬间,他几乎都忘记咀嚼珍珠,暗暗抒了口气。
    “搞好了。”陈纵宣布。
    两人从异世界回来,陡然对视上,都愣了一下。
    子夜立刻走开,拾起遥控器连接ps5,尝试登录自己账号。
    陈纵后知后觉,从地上起来,一时也有点语塞,不知该起个什么话题。
    鼓掌声在客厅突兀地响起。谭天明竖起大拇指,“还是妹妹厉害。”又晃晃手里奶茶,“我没喝错吧?”
    陈纵道,“天明哥随便喝。”
    子夜道,“喝完才问,有什么意义?”
    这两人,忽然都无法直视彼此,聊天也只能经由旁人来完成。谭天明很难不多想,也很难忍住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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