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鸳鸯共南行,白龙鱼服觅旧踪。
    大明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秋。大藤峡。
    农历九月二十六日,三十三岁的弘治天子微服出巡广西东南部的浔州府、梧州府与平乐府西部及柳州府南部在内的大藤峡地区。 张皇后与凌侍读做民间装扮贴身随行,另有百名锦衣卫四散在侧司暗卫之职。朝堂上自然由十一岁的太子朱厚照代理监国,朝中大事还是大臣同商共议解决。
    罢出宫门佑樘已被悦容吵得头痛,只后悔当初自己怎么就一时发昏答应了她的哀求。悦容在宫中老老实实刹了十几年性子,好不容易能够出远门大大地透上一口气,只兴奋得如度迟来的蜜月一般,自然一心想着随心所欲、纵马狂奔。佑樘既是私访,谨慎起见,坚持低调行事,只愿意乘坐马车,不愿过多抛头露面。两人意见相左,讨价还价了半日,最后才达成协议在进入广西境内可乘马而行。
    一路南下,风景各异。悦容在车内闷得日日长吁短叹,叹气叹累了就隔着车窗和骑马并行的凌寒喋喋不休,上下五千年纵横五万里不知编了多少瞎话。佑樘一路上大多是在自在读书,似不受俗世干扰,偶尔又像满怀心事,沉思良久,两人倒是相安无事。
    好不容易才熬到广西境内,佑樘便先行下车,留悦容在车内自在改装。一盏茶的功夫后,从车里跳出一位身着宝蓝色衣衫的翩翩佳公子,眼波四下流转一圈,迅速凑近车旁的那匹白色俊马,迫不及待地翻身跃上马背,姿势倒是十分潇洒利落,当下三人三骑继续南行。
    悦容得偿所愿,满脑子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豪情,不知不觉就颠了半日,只觉得新鲜好玩,兴致勃勃。可是等到晚上在客栈歇媳,刚一挨床悦容便开始叫苦连天,只说全身散架,碰哪儿哪儿痛,不知自己明日收拾收拾还能不能是个全乎人。佑樘好心替她捏两下,她更是哭爹叫娘喊得惊天动地。折腾一夜,次日悦容便死活不肯再独自骑马。看看佑樘似乎不太兜搭,心里气恼,只好转而央求凌寒。凌寒知她骑术拙劣,昨日显然吃尽苦头,看她装得可怜巴巴似乎要哭的样子,那位一向对她容让迁就的人不知犯什么糊涂心思偏偏此时对她不理不睬,当下也不便多言,伸手轻轻一提,将她安置在身后的马背上。因为悦容是男装打扮,两人一骑倒也不觉尴尬。
    悦容平生没受过佑樘如此莫名其妙的冷落,定要气气他给自己捞回面子,接下来的路上故意将“师兄”两字喊得山响,频率之高让凌寒都有些疑心她是不是突然之间移情别恋爱上自己了。悦容自知凌寒骑术了得,绝不会让自己摔下马去,偏还要用双臂紧紧抱住凌寒的腰,显见得两人更加亲密无间,一路上又笑又叫,阿谀奉承的话说了几箩筐,也不怕把凌寒腻死。凌寒明知她耍小心思要激佑樘吃醋,反正长途跋涉闲极无聊,看看人家夫妻斗气也能聊作消遣,故而一反常态助纣为虐,对悦容是言听计从,她让行便行,她让停便停,只气得那位万岁爷脸色越来越难看,自己在心里暗笑:真是一对儿棋逢对手的嬉笑冤家!
    这样你追我赶到了一个颇为繁华的小镇,正是午饭时分,佑樘也不发话,只把另两人当做空气一般,自行下马走进一家客栈,凌寒两人强忍笑意随后跟进来。三人刚刚落座,一个跑堂的马上喜眉笑眼地迎上来殷勤问道:“不知几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佑樘阴着脸道:“先开一间上房,即刻带我去!”悦容听了此言,早把斗气的事儿忘到脑后,一把攀住佑樘左臂,满眼都是渴望,喜出望外道:“下午不走了吗?太好了,我可以好好检查检查自己的骨头是不是都在原来的位置!”不等“他”高兴完,佑樘惜字如金道:“跟我来!”也不看店里其他人眼光,反手紧紧拉住“他”的右手,跟在跑堂的后面,几乎是把“他”连滚带爬地拖到楼上。到了房间门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将“他”向里一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换女装”然后径自下楼去了。
    草草吃了一顿辨不清内容和滋味的午饭,三人两骑继续出发。这一次悦容自觉走到佑樘身旁,正要手脚并用爬上马的后背,突然腾云驾雾一般凌空而起,反应过来时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佑樘的怀里。悦容没想到气他没两个时辰就能梦想成真,反应之快让自己一时都有点措手不及,脸红了好一会儿,不知有没有被他看到,反正凌寒笑得暧昧不明,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日午后,三人便到了长江中下游的武宣县。从此县至桂平县间约长百余里,两岸崇山峻岭,江水迅疾。在桂平县碧滩与弩滩间,有藤粗如斗,连接两岸,居人赖以渡江,故称此峡江为大藤峡。以其为中心的方圆约六百余里聚居着瑶等少数民族和部分汉人,尤以瑶族为多。明朝政府较早地在这一地区实行改土归流政策,用武装夺取瑶族居民土地,又利用食盐垄断和专卖,对当地居民进行苛重剥削,甚至以封锁食盐进入广西,作为迫使瑶族人民就范的手段,因此激起大藤峡地区各族人民的激烈反抗。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右佥都御史韩雍、都督同知赵辅等率军十六万前往镇压,起义军近七千人被杀,义军首领侯大苟被俘牺牲。韩雍命人砍断大藤,改大藤峡为断藤峡,在其地置武靖州,加强控制。次年,侯大苟余部侯郑昂和胡公返又举义旗,坚持至成化八年。此后,大藤峡地区各族人民的反抗斗争转入低潮。佑樘的生母孝穆皇太后纪兰昔作为当时战败而亡的瑶族土司纪勇贵的娇女,在这次大藤峡之役中成为战俘,因面容姣好且知书达理,后来就作为罪奴被送进宫中做了掌管内库的女史。以后的事情前文已经尽述,此地不再累赘。
    佑樘在初登大宝时的弘治元年就曾派人前来查探生母一族的下落,最终无功而返。当时朝中大事不断,自己并无多余精力尽力彻查。十几年过去,如今的他已经是享誉朝野的圣明天子,大明以孝治国,自己自然应该替母后寻找族人,好让母后在九泉之下安息。
    三人到达桂平县时,只觉得处处热闹非凡,一打听,原来农历十月十六日正是瑶族一年一度的盘王节。在此盛会上,男女老幼都身着盛装集中在一个叫大同社的地方斗歌。年老的歌人们齐聚一处触景抒怀,随编随唱;青年男女彼此对唱情歌,互倾爱慕之情;如碰到外族人来凑热闹,热情好客的瑶族人会用“见面歌”“迎客歌”来表示欢迎,真正是一路欢情一路歌,通宵达旦不停歇。
    悦容听说三人来得如此凑巧,岂能轻易违背天意,一力撺掇佑樘前去见见世面。佑樘也知盲目查探毫无头绪,既然那边人多,假如老天愿意成人之美,说不定会在那里得到点线索,所以并不勉强地答应了。凌寒按在京中安排好的计划,带上部分暗卫自去循着已知线索多方查探,临行叮嘱悦容在瞧热闹时两人一定要寸步不离,看她点头如捣蒜,差点发个毒誓给他,这才放心离去。
    傍晚时分,悦容照样换上男装,和佑樘一起随着盛装的瑶民们向那边涌去。只见沿途的瑶族女子均是节日盛装,对襟交领式长衣,衣侧开衩,领襟、衣摆、袖子皆施以精美的红色绣饰,下着青布短裤、织锦绑腿、木屐,青布帕、白帕包头,颈尖佩带银圈等饰物。男子们均蓄发挽髻,头包红布,插饰野鸡尾,服装却更加多样,有对襟、左大襟短衣或长衫,束腰带,裤子也有长裤和短裤之分,以兰色为主,也有男子穿白色灯笼裤的,其宽臀紧腿,造型甚为奇特。
    悦容一路看得眼花缭乱,口中啧啧称奇,不知不觉就到了斗歌的大同社。只听得那一边人多处有娇脆的女子声音唱到:山歌好唱山里长,山歌好听田里生。歌苗长在连情树,歌藤长在连心根。马上有男声接唱到:很早就想同妹连,只因隔河难拢边;今日赶场得相会,唱歌认识才得连。歌声一落,四下里掌声、喝彩声一片。
    悦容天生缺乏音乐细胞,听了半日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便要招呼身后的佑樘转往别处,谁知回头一看就傻眼了---篝火通明,可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悦容一时急得浑身冒冷汗,抬脚就要奔去找人。偏偏一个注意“他”多时的瑶族小姑娘雌雄难辨,想必对“他”青眼有加,看“他”突然要走,赶上几步就唱起来:金山银山万宝山,家家都有果树园;人家果园结满果,你园为何还结单?悦容听她唱得情真意切,又急又窘,奈何人多处不好发威,只好悄声说:“此处人多,不如我们到幽静之处去如何?”那小姑娘不承想一个品貌俱佳的外族人竟然如此识情知意,不禁喜出望外,带着悦容曲里拐弯儿进了一幢临时搭建的簪花缠草的绣房。悦容也顾不得欣赏这女子的精美闺房里有些什么稀奇,轻轻一招小擒拿将她制服在怀里。那女子显然还没迷瞪过来,犹自瞪着大眼看“他”如何施为。悦容随便抓起一团不知什么布料,不分青红皂白把她的嘴堵上,然后三下五除二给她来个五花大绑,再揭起床上的绣被将她向里一塞。看那女子还是云里雾里,不由要恶作剧一番,低头在她颊上轻吻一下,口中笑道:“你家大爷今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你自己好好休息,改日大爷再来与你相会。”说完一溜烟跑得人影不见。
    悦容经此奇遇,此时已有些猜到佑樘说不定遭遇了和自己一样的“风流佳话”想他一个大男人要不是心甘情愿谁能将他强行带走?心里又急又气,看到旁边无数类似绣房,横下一条心,今日就是豁出去被人打得吐血身亡也要誓死保护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悦容缩在门外听了第三个墙角,竟然就听到那熟悉之极的声音。悦容也不管屋里进行的是什么形式,焦躁得一脚将门踢开。那门本来就是用些花花草草缠在藤条上纠结而成,形同虚设“他”这一脚上去,那门立马变成了一堆残花败草委顿在地。屋内两人惊得一跳,悦容只看见那女子似乎正在弹奏一种奇怪的乐器,自己的私有财产竟然靠她那么近,一边听曲还一边询问,气得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冲那懵懂的女子叫道:“你们瑶族男子数都数不清,哪一个都是你的良配,只是这个汉家男子却是归我所有,你想都不要想,趁早不要为他一见误终身!”慷慨激昂发表完宣言,悦容一鼓作气,推推搡搡地把自己的所有物弄出了门儿。
    悦容经过这一惊一气,游兴早无,气哼哼地回到客栈,抢先一步进到房里,把门“砰”地一声关上,恨不能把跟在后面的那人的鼻子撞歪,作为他不先行告知、私自招蜂引蝶的报复。佑樘却并没有坚持跟进来,似乎往凌寒的房间走去了。悦容不由更气,客栈里又不好摔盆砸碗,只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偏偏那个出气筒就是不回房挨骂,真真气死人不偿命啊!好啊,算你有志气,好事被我搅了,恼羞成怒了,赌气不睬我!哼,谁怕谁啊!咱们骑驴看唱本,看到底谁向谁赔礼道歉!
    后来几天两人真的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悦容多年来早已习惯出门在外有佑樘陪伴在侧,只是这一次自己有理走遍天下,绝不愿向他低头妥协,宁肯窝在客栈生闷气。奇怪的是往日即使错不在自身也会俯个低但求下宁人的佑樘,这次却坚持要学习她没理强三分的“优良”品质,就是不来给她说两句好听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地的水土不对劲,能把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变成无理取闹的卑鄙小人?
    这一日闲极无聊的悦容正在床上睡这天的第四次懒觉,只听得房门“豁朗”一声被大力推开,悦容赶紧翻身向里装睡,心想他要是唤她,自己开始可绝不能理他,无论如何都要晾他一会儿。谁知来人并不叫醒她,只几步冲到床边将她抱在怀里,似乎根本不在乎她是个活人还是死人,就如濒死的人想要抱住一点温暖的东西一般,痉挛般地手上加劲,只勒得悦容装不下去,大叫道:“你快点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佑樘哪肯放手,依然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处,瓮声瓮气道:“不要动,悦容,求你不要动,就一会儿,你让我这样抱一会儿就好了!”
    悦容听他声音似带前所未有的哭腔,不知所为何事,心里不免害怕,乖乖任他紧紧拥着,一边轻声安慰道:“佑樘,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你愿意抱多长时间都行!”感觉到环绕自己的双臂似有松动,悦容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佑樘,出什么事儿了?我听到凌寒回来了,是不是他查到什么线索了?”
    佑樘似在努力控制情绪,半晌才道:“没有线索,再也不会有任何线索了!纪氏一族早在大藤峡一役中就已经被大明王师灭绝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姓纪的人和我有关了!我的母族在母后死的那一刻起就绝灭无人了!其实我早就知道的,可是我就是不愿相信,就是不愿相信啊!悦容,你可知道这世上除我之外再无人明晓母后曾经存在过,除我之外也再没有人在意她曾经存在过!我是半个瑶族人啊,可是还有谁记得我这一半瑶族血统继承于何人?”
    悦容知他平生最痛之事便是少年丧母,一生最亲敬的也正是他的母后。奈何自己生性散漫,和他的母后没有半分相像,无法帮他填补这份感情上的空白,当下心里也痛苦难当,只能伸手将他拥紧,哽咽道:“佑樘,你的存在就是对母后最好的证明啊!你如今是万民爱戴的一国之君,天下百姓称颂你的同时都会记起母后所做的一切!你看,母后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而在你眼里还有容儿,还有我们的四个可爱的孩子。即使有一天我们不在了,还有他们替我们记着母后的生平事迹。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伤心,你这样伤心,容儿和母后会很难过的!”
    佑樘一只手无意识地轻拍她的背,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好,既然容儿难过,我便不伤心了。容儿说得对,我只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便是给母后最好的交代和证明!其实这一次私访只不过是为了坐实这个虚无的念想,又何必如此伤痛?”
    悦容看他情绪稍安,不愿再留在这个伤心地,赶紧接口道:“既然事情已了,我们不如尽快回京。一别十几天,我早就想念我们的四个孩子呢!”
    佑樘此时同她心意相通,微微点头道:“好,我这就叫凌寒召集暗卫,快马加鞭,即刻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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