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没想到,对于他的税制变革,颜真卿最担忧的地方会是河北。
    一问之下,方知是颜杲卿在家书中提及让颜真卿劝他缓行此事。
    “河北情况复杂,胡汉杂居,边塞侵扰不断;天宝年间,委节度使总揽军政财赋之权;再加上,经历叛乱,人心不安。此等情况下,朝廷要变税法,且目的在于均贫富、抑兼并,容易引起变乱。”
    薛白道:“朕反以为如今河北地广人稀,便于改制。”
    颜真卿反问道:“只以这户税为例,河北百姓若缴了,陛下可要让内附的胡人部落也缴?陛下为使大家族不能藏匿逃户而决意改奴隶为雇佣,然而,河北将领最大的生意便是贩卖战俘,新罗婢的生意哪天若做不成了,恐怕要逼反一部分赖以为生的卢龙军。”
    薛白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
    “大唐会发展得越来越快,往后富者、贫者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这事你我都避免不了,但必须有所遏制,否则依现有制度会出大乱子。我给丈翁举个例子,我们造出了火药,往后或许可以往西打,攻打大食,可土地、税收这些基础的资源都分配不公,权力必然也不公,有权有钱者可以随意在军中挂籍,贫苦人家无地可种,只能以性命搏前程,这种情况下,战功能分配得公平吗?我们在时能维持,等我们老死之后呢?必是叛乱重演,火药的威力越大,越可能将大唐王朝轰然炸碎。”
    他说的只是一种可能,但到时他得为这种可能担最大的责任。
    他近来一直在想,安史之乱未必全是错在玄宗。大唐到了开元、天宝盛世,生产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而租庸调却已崩坏,落后的生产关系无法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于是乱了。如果他以超自然的方法再把生产力往前推得突飞猛进,那再乱起来,恐怕就不是他能收拾得了的局面了。
    “若如此,我便是大唐的千古罪人。”
    颜真卿听得懂薛白的忧虑,道:“治国本非易事,再想办法吧。”
    两人遂开始研究起拟好的税制。
    这厚厚的一撂纸上,是许多能臣走访调查、互相商议拟出来的政策,再由颜真卿统筹整理,一字一字地誊写下来。
    通篇用的都是小楷,整整齐齐的,能看出颜真卿写这些的时候一直是在思索着。
    薛白仔仔细细地看着,能体会到字里行间的呕心沥血。
    他知道众人的辛苦,可有些哽在喉咙里的话,犹豫再三之后,薛白还是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更长远的想法,若是朝廷把天下所有田亩全都收回公有,地主也好、农民也罢,都只有耕种权,没有所有权,或可消除土地兼并的隐患,使大唐长治久安……”
    “陛下。”
    颜真卿打断了薛白的话,脸上显出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表情,道:“此议万莫再提,安不知王莽?”
    薛白点点头,知道颜真卿都是这个态度,这事目前肯定办不成的。
    但他至少要让自己的变革比原本历史上的更先进些、更彻底些。
    于是,他还是提起笔,在颜真卿那玉鸾琼笔的字迹下面又添了一些内容。
    他对田主所拥有的田亩数量进行了限制,要求劝农使清丈田亩、检括人口的同时,查出天下的隐田,包括以不合理的价格兼并的田地。
    简单而言,做不到“公田”,他希望通过一定程度的“均田”,把大唐土地兼并的情况缓解,回到立国之初人人有田种的程度。
    出乎意料的是,颜真卿这次没有反对,而是一直若有所思……
    殿外,小雪簌簌而下,渐渐成了大雪纷纷,待到雪停,已是正兴五年的正月。
    正兴五年,甲辰龙年。
    一开始,朝廷的首桩大事便是颁布了新的税法,派出劝农使前往天下各地,清丈田亩、检括人口的同时,也在督促新税法的施行。
    薛白知道事情必然不会太顺利,颁旨之后,他每天很早就会自然而然地醒过来,睁开眼等待坏消息传来,这种感受其实很差。
    半个月后,各州县官员呈上奏折,皆言百姓对新政欢欣鼓舞。
    这种一味的歌功颂德反倒让薛白更加不踏实了,他觉得现在越平静,说明他遭到的阻力越大,可见新法没有施行下去,才会没有阻力。
    他难免继续对宰相们施压,督促他们落实新法。
    渐渐地,他开始察觉到了阻力。
    首先是一封弹劾奏章,却是弹劾主持河北大局的颜杲卿,称他贪污舞弊、纵子行凶。
    具体的是说颜杲卿在河北主持军屯,侵占了将士们耕作出来的田地,还多征了他们种出来的粮食。士卒们不干,闹了起来,颜季明当场杀了四人。
    薛白当然相信颜杲卿,认为这该是某些人对新政的反击。
    但这封奏折下的署名却不是河北的军阀或是地主,而是一名朝廷官员,名字很难认,叫作裴奰。
    裴奰原是来瑱的属下,此前在颖川平叛有功,是个文武双全的官员,朝廷论功行赏,迁他到范阳任行军司马。
    薛白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与新政有何利益冲突。若说是受人指使,眼下朝中已没有一个“大反派”似的人物。
    以前薛白把安禄山、李亨、李隆基视为对手,那自他登基以来,早已没有了这样的对手,他原以为这样做事会更轻松些,后来才知,旁人都只是过客,他始终得与命运做斗争。
    崔祐甫建议派出御史前往范阳调查颜杲卿的案子。
    薛白始终没答应,而是在思虑了许多天之后,与朝臣们提出,他想亲自巡视河北。
    他打算从河东出雁门,至范阳,再南下往两淮,完成第一次的出巡,目的在于亲眼看看各地新政施行的情况、安抚人心。
    对此,朝臣们自然是反对的,拿秦始皇来举例。
    薛白每次都是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道:“朕不如秦始皇。”
    百官既知阻止不了,只好缄口不言。
    私下里,颜真卿就此事与薛白推心置腹地说了几句。
    “陛下难道未曾察觉到新政施行以来,朝堂已是人心异动,当此时节陛下离京,恐怕人心思变啊。”
    “正是知道,我才想出巡。”薛白道,“朝堂上就是那些人,人心思变又能变到哪去?无非还是那些狗皮倒灶之事。变法若真的可能再激起变乱,那必然是由河北开始。”
    “既如此,显出陛下重视河北,也好。”
    颜真卿竟真就不再劝薛白,而是问道:“玄宗皇帝游幸骊山宫之时,国事由李林甫留朝处置。此番,政事堂可随陛下出巡?”
    薛白道:“那就请丈翁当一回李林甫吧。”
    颜真卿微微苦笑。
    自从当上宰相以后,他操劳这个操劳那个,每每都是这样憔悴的表情。
    薛白见了,道:“再说件值得高兴的事。前两年,我说想造大海船,遣使远航,寻找新的物产,丈翁不肯批。我只好以丰汇商行的名义办这件事,如今,船造好了。”
    “你啊,若想办一件事,我便从未拦住过。当年屡屡让你莫惹祸,也是这般。”
    “此番可不是惹祸,我会向丈翁证明,这些花费都是值得的。”薛白笑道:“十年或二十年,丈翁恐怕要后悔当年阻拦着我。”
    “好啊。”颜真卿也笑起来,“待到那天,我再后悔也不迟。”
    其实,经历了最初的磨合之后,颜真卿已经是非常配合薛白了。
    包括这次变革,哪怕明知改税制、废奴籍、均田等几件事并行会很麻烦,他也是迎难而上了。
    又过了两月,忙过了春耕,朝堂上一切事务也安排好了,薛白便启程,动身往河东、河北巡视。
    他将女眷、子女都带着,唯独留下太子李祚在洛阳监国。
    说起来,李祚年纪小,根本起不到任何实际的监国作用。但薛白希望他尽早地独立,另外也是刻意给颜真卿“外戚专权”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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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伍过了黄河,远处,太行山隐在云雾之后。
    颜嫣整理着被风吹散的头发,心情开朗了许多,转头望向黄河那边,向薛白问了一句话。
    “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你不在,留着权臣、幼主在朝中,就不怕丢了皇位?”
    薛白把身上的氅子给她挡着风,笑问道:“你是说,丈翁派人把我杀了,扶立我们的儿子登基?”
    “未必是我阿爷,但万一有人动心思呢?你变法惹急了他们,杀了你,反正有幼主继位。”
    “故意的。”薛白道:“变法最怕的不是反对,而是推诿了事、欺上瞒下,甚至到了地方变了味,使益民之策变成害民之策。所以,我到地方上去,看看地方上是什么样,也看看我不在中枢会有哪些变化。”
    颜嫣懒得听他这些复杂之事,又看向远处的风景,雀跃道:“出巡真好啊,每天待在皇宫里,闷死个人,你说天子坐拥天下,可你登基至今,此番才见你想去哪便能去哪。”
    “是啊,权力未必是自由,也可能是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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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真卿也是提倡虚君政治的,但与李林甫架空天子的想法不同,他崇尚的是周礼。
    总之,天子不在,除了个别极重要的大事需以快马呈阅之外,朝廷的日常运转没有太多的变化。
    但御驾没走多久,颜真卿的生活上便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这日他才散衙还家,便听闻他的小舅舅来了。
    他三岁丧父,由母亲殷夫人一手抚养长大,也受了殷家颇多恩惠。
    既是长辈来访,颜真卿连忙有请。
    来的是殷夫人最小的弟弟,名为殷履衡,一直以来居于苏州,虽不出仕,却是当地名望。
    “阿舅怎来了?”
    “送孙儿到洛阳求学,来看看你。”殷履衡坐下,道:“你如今成了国丈,位列宰执,这一声‘阿舅’听得我心发虚啊。”
    颜真卿道:“我便是七老八十了,也得唤你阿舅。”
    “时间过得真快。”殷履衡道,“那年姐夫去世,你随阿姐回到殷家时才这么一点大。还记得你七岁那年调皮,骑在我脖子上摘枣,摔得头破血流,累我被阿姐好一顿打哩。”
    颜真卿笑了起来,见到殷履衡,他是由衷地高兴。
    可接着,殷履衡就叹了一口气,道:“算来,阿姐快走三十年了吧?”
    “是。”颜真卿也黯然,道:“二十六年啊。”
    “人活于世,亲人越来越少了啊。”
    “故旧越来越少了。”颜真卿也感慨,可脑中想到了外孙,还是浮出欣慰之色,道:“好在有子子孙孙啊。”
    两人唏嘘着,聊着过去的旧事,难得开怀。
    可到后来,殷履衡还是提了一件事。
    “我这次来,还有一桩事想问问你。这次朝廷又是颁行新政,又是清量田亩。家里田地确有一部分隐田,要纳入征税。另还有部分要被抄没,不算多,大概五百余顷,大哥想让我问问你。”
    颜真卿心里微微一叹,暗忖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些事。
    他活到这把年纪了,有亲戚登门,其实是早有预料。
    这些年,不谈利益只纯粹叙旧的交往,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阿舅是为了这数百顷田来的?”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殷家不至于连这点事都不支持你,但你也知道,家里在苏州有不少亲朋故旧,往日也受了很多人情。”
    他跋涉到东都,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利益。这背后还有各自牵扯,比如,他的妻家、母家,他的恩师、门徒,以及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挚友。
    “这不是钱的事,而是太多人都求到了大哥头上,大哥若是不答应帮他们,往后在苏州恐怕就难待下去。”
    颜真卿问道:“既是触动了这么多人的田地,想必众人早该联合起来,对州县官员施压了吧?”
    殷履衡道:“我不瞒你,确是如此。但江南东道新任的安抚副使刘展是个狠人,亲自到苏州督促,将所有隐田都登记在册,今年秋天便要纳田税,超出的田亩则在两年之内没抄。”
    颜真卿道:“朝廷新法,这两年田税不过是十税一,并不算高啊。且一旦开收田税,朝廷便禁止地方官再收租庸调。”
    “这些田本就是不纳租庸的。”殷履衡道:“即便如此,这些年众人日子也并不好过。天宝年间,一年进贡两次,都是我们筹了宝物给州官,送到长安的是一贯,苏州便要花销一百贯。其后战乱这些年,纳捐、杂税、补饷、盐榷、茶榷,还有给军头们保平安的钱,说是隐田、匿户,可大户家的仓房也都空了啊。”
    颜真卿道:“问题在于,国库、贫农家里更空。”
    “不说这些道理了。”殷履衡道:“殷家总得在苏州立足,阿舅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写封信与刘展打个招呼,我带回去,也算是对亲朋好友们有个交代。”
    颜真卿摇了摇头,道:“今日我若开了这个口子,往后也不必再主持变法了。”
    “我孙儿今年已十岁,原是在家塾读书,可前些日子,家塾夜里失火,藏书都被烧了。”殷履衡道:“你幼时,也曾在那里读书习字,岂忍见殷家不容于当地?”
    颜真卿道:“此事若是人为,阿舅当去找刘展,让他揪出幕后之人才是。”
    殷履衡又苦劝了一会,见颜真卿态度坚决,只好无奈告辞而去。
    颜真卿送他出了门,只见天已经快黑了,他驻足望着远处的火红的云,心知反对的声音才刚开始。
    没过两日,却是殷亮前来拜访。
    殷亮是殷家的族人,颜真卿任醴泉县尉时便聘他为幕僚,后来他又随薛白到偃师。
    如今殷亮早已是朝廷重臣,主掌工部,管着各种新工艺,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但面对颜真卿,他还是很客气。
    “颜公。”
    “你往日埋头工部,今日突然来访,莫非是为苏州之事?”颜真卿道,“我阿舅来找你了?”
    殷亮点点头。
    他不说话,颜真卿也不说,只看他是什么态度。
    好一会,殷亮才道:“我推托不开,只好来见颜公。”
    “你就不该来。”
    “但只怕颜公不知。”殷亮道:“这些年冶炼、铸造、水利、火药等诸多技艺进展甚快,现今天下安定,只等有所突破,往后,必能开疆扩土,每亩土地也能养活更多人,变法或不必太过严厉。”
    “你也是追随陛下那么久的人了,竟说出这等话来。”颜真卿道,“安禄山叛乱,河北那么多人追随他,难道是吃不饱饭吗?”
    殷亮摇头。
    颜真卿道:“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是,可族叔那边……”
    “若只是实施前些年说的两税法,无非是等到夏、秋之际,收一次税,不会有人跑来求情。可那样,根子里的问题没解决。我原本也是主张徐徐图之,但你知我为何支持陛下大刀阔斧地清丈田亩,检括均田吗?”
    “颜公是为大唐好。”
    “都说事缓则圆。”颜真卿道,“可若我们这一朝不办,拖到往后,兼并愈重,积弊愈深。难道大唐还会出一个比陛下更有决心的君王吗?能力排众议破除万难一扫陈疴旧疾的进取之君,实难再有啊。”
    殷亮道:“下官明白了,既陛下与颜公决心已定,下官不该谋一家一族之私。”
    “且让我等为社稷奠基,留长久之盛世于后来者吧。”
    话到后来,颜真卿的思绪又飘远了。
    他又想起了前些时日薛白说的那些话,若使天下田地为公有,也就没了兼并,是否能避免王朝兴衰?
    若说这事在太远的未来,现在想都不该想。但若是以此为有生之年的目标,此次的变法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难怪陛下总担心来不及,人活于世,总是有不尽的追求啊。
    ~~
    时间过了一个月,颜真卿知道殷履衡没有放弃在朝中寻找助力来压着刘展。
    他十分关注此事,派人暗中盯着,每次发现殷履衡扯着他的关系拜访某个官员,他都会派人去叮嘱对方不可徇私。
    这般铁面无私的作派终于是让殷履衡死了心,前来与他告辞,准备返回苏州。
    “清臣未免太过执拗了,平白伤了人情,变法也未必办得成,何必呢?”
    “若为子孙后代考虑,阿舅该支持朝廷变法才是。”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你不念旧情便罢了,我不求你,临别之际,却有几句话想提醒你。”
    他往屋外看了一眼,凑近颜真卿,压低了声音,道:“你扶立女婿,这是天大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可这般得罪人,往后是要给颜家招祸的啊。”
    颜真卿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反问道:“何谓‘扶立女婿’?”
    “旁人不敢说,可忠言逆耳的话阿舅得说,这是为你好。”殷履衡道:“你已挣了国丈之位,你的外孙往后可是要登基的,要想稳住这得之不易的权势,靠的不是变法的功绩,而是众人的支持。”
    “我变法并非为了私心。”
    “不论是为什么,商鞅尚且遭车裂,你比商鞅更多破绽,当谨慎啊。”
    “阿舅大可说说我都有哪些破绽。”
    “非要说吗?”殷履衡道:“有谁不知吗?”
    颜真卿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莫名让殷履衡害怕起来,惊道:“你不至于要把阿舅也灭口吧?”
    “灭口?”
    “这些事在长安与东都不让人提,可在苏州谁人不晓?你灭口也没用……我可是你阿舅,你总不能真杀我吧?”
    殷履衡还待再言,终究是怕了,摇了摇头,叹道:“唉,你好自为之吧,阿舅就此回苏州了。这般空手而归,大哥只怕难办了。”
    颜真卿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
    有些事原本已渐渐有了被淡忘的趋势,可随着变法,又开始被人频繁提起。
    因为它几乎是当今天子唯一的破绽了。
    颜真卿思来想去,招来了颜泉明。
    他看着这个自己最喜爱的侄子,思虑良久,开口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否曾为了某些事而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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