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呈水的形态,却有火的性格。两杯酒下肚,马天风和邵勇全身松弛,心无芥蒂,无话不谈。邵勇放下酒杯,试探着问:
    “舅啊,外甥我最近遇到难事啦!”
    邵勇长叹一声,耷拉着脑袋。马天风抻出湿巾,擦了擦眼角,胸有成竹道:
    “说吧!有啥难处?别藏着掖着!杏儿请我吃火锅,见到你在这儿,我就猜到,一准是鸿门宴。”
    邵勇和春杏互递了个眼色,有些不好意思。邵勇暗叹:马天风真是个老狐狸,精得都长白毛啦!什么都瞒不过他。邵勇起身,提酒瓶给马天风的杯子满上,给春杏倒了杯饮料,然后,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边腼腆道:
    “舅啊!我现在管着一家镇办企业,虽说是老妈带孩子——都是人家的!可崔书记信任咱,这知遇之恩,咱不能不报啊!”
    “现在,生产钢模板的企业多,市场原材料涨价,成品价跌得狠。如果搞不到平价卷板,企业顶多撑到来年开春。接下来,就得黄!”
    “舅,您是鞍钢的老人,能不能再帮我一把,帮我搞一个供货渠道。我现在养鱼,急等着水库开闸放水啊!”
    听邵勇言辞恳切,说得又句句实情。马天风沉吟片刻,有板有眼道:
    “这个忙,我不知道能帮上多少?卷板厂负责销售的王处长是我同学,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可现在是金钱社会,感情归感情,利益归利益,现实得很。你要有准备。”
    “这个我懂!那就麻烦舅,你费心安排个时间,越快越好!”
    卷板的事,是红星厂头等大事。马天风肯帮忙,让邵勇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与马天风喝的酒,就不是酒啦,已经变成了蜜。春杏拦了几次,可爷俩个对脾气,都没有停杯罢箸的意思。急得春杏干瞪眼。实在没法儿,春杏借故小解,叫过服务员,往酒瓶里兑凉水。
    老君炉邵勇请马天风涮火锅。马天风口中的王处长,此时正与金晓阳泡在红绿蓝歌厅里。
    凤玲生产以后,发生情感转移,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孩子身上,对金晓阳倒是利好。有了钱以后,金晓阳对自己精心包装一番,打入鞍阳官二代、富二代的圈子,自由出入鞍阳各大娱乐场所。
    富人的圈子,其实也是信息交换平台。在大多数国人,没有意识到信息经济的时候,金晓阳就发现了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巨大商业利益。他敏锐捕捉到卷板价格暴涨后面的商机,经某官二代的引荐,搭上了鞍阳钢铁公司生产部王处长这根线。
    请吃,请喝,陪玩,成了常规操作。王处长也不傻,怎能看不破其中的奥秘,可你金晓阳不挑明,那我也不急着问。
    做生意就像钓鱼。事先得知道哪条河里有鱼,在哪个地段适合垂钓。寻个别人丢下的钓台倒是省劲儿,可被钓过了,水底下还有鱼吗?这就是选项目,立项,
    看好地段,下去割草,把水底下的情况摸清楚,尽可能排除隐患,这就打好了窝子。等同于深度市场调研。
    打好窝子,开始精心秘制底料,这是定向选择的技术活。在投入上,要下血本,自己舍不得吃的,舍不得给儿子吃的,没拿出来孝敬父母的,你都要豁出去。只有如此,才能把鱼招来。这相当于基建投资。
    渔具就相当生产设备。可拴上钓竿就能钓到鱼吗?钓过鱼的都明白,差远着呢!你还要在鱼钩上下诱饵。选择的标准,不是你喜欢,而是鱼喜欢。这就相当于商场上的公关。
    钓鱼要有耐心,要善于把握火候。大鱼咬钩了,你还要会溜。这要强大的心理承受力与专业技巧作保障。这些在商场上,都是不可语人的秘籍。
    晓阳、晓刚和泰安,在红绿蓝酒店陪王处长喝过酒,又订了间包厢,唱歌醒酒。酒醒得好不好,关键在陪得到位不到位。晓阳点了四个红歌女陪唱。
    王处长今天喝得尽兴,睁着迷离醉眼,点手叫了一位歌女。一首情歌对唱,没唱上三句,俩人就勾肩搭背,亲密无间。王处长的歌跑到云彩上去了,心却留在歌女身上。一首歌唱完,就让歌女搀扶着到洗手间。好一阵出来,歌女的衣衫不再整齐。
    王处长回来,晓阳启开酒,跟王处长对吹。王处长一手搂着歌女,一手攥着麦克风,摇身变成了麦霸。谁唱,他都大着舌头跟着唱。敞开的貂皮大衣口袋,露出钞票的边边。
    跟晓刚的歌女,眼睛放光,撇下晓刚,投进王处长的怀抱。晓刚虽然生气,可又不能扫了王处长的兴致。王处长长得丑,玩得花。左拥右抱,在俩女的挑唆下,从怀里掏出一把钞票,大着舌头喊:
    “哥有钱不?哥有钱!想要?自己拿!”
    王处长装逼,俩歌女还客气?王处长掏出的钞票,瞬间被洗劫。俩女趁王处长醉酒,大着胆子,伸手往王处长的怀里摸。晓阳见了,赶紧过去,斥道:
    “不要得寸进尺。赶紧拿了钱,给我滚蛋!”
    晓阳把歌女统统赶走。叫上泰来和晓刚,在七楼,开了间睡房,把王处长放上床。本来四个人是要搓麻将的,结果都喝大了,只好各自开房休息。
    邵勇和晓阳妥善表达感情之后,都从王处长手里,拿到了一百吨卷板批单。这不是一笔小钱。邵勇和晓阳都想到了贷款。
    家有到信用社信贷部,信贷员听说家有要贷一百万,把家有带到信用社花主任办公室。花主任上下打量着家有,见这个青年,身量不高,体格也单薄,皮肤白得像雪,一双小眼睛烁烁放光。一瞅就是个精灵人。
    花主任示意家有在对面沙发落座,亲自过来,给家有倒了杯茶,慢条斯理道:
    “你们红星厂上一笔款,还没有还。怎么又要贷款啊?”
    “花主任,您不用担心,俺们红星厂效益好着呢!上一笔款,到期俺们准还上。贷这笔款,主要是用于压原材料,为明年生产做准备。”
    家有坐直身子,认真地向花主任解释。花主任一脸不屑,继续说道:
    “你们干什么?当然有自己的打算。可这一回不同,不能按以前的办法走啦!”
    “哪要什么个走法?”
    家有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我们信用社走的是信用贷款,上次是崔书记用镇财政作保,这次你们有担保人吗?有抵押物吗?”
    花主任的话不紧不慢,却句句像锤子,敲打着家有的小心脏。家有紧张得手臂发抖,如果办不下这笔款,势必耽误邵勇的事,自己的工作能力,显然是不合格。他有些紧张,双手搓着膝盖。尽管事难办,他还是鼓足勇气,向花主任质询:
    “我们可以用厂房、设备抵押吗?”
    “你们的厂房值几个钱?设备对我们来说就是废铁。”
    花主任轻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家有。家有喉咙像着了火,嘴里发干,发苦,可他不想放弃,猛喝了几口茶,恳求道:
    “花主任,求求您!再帮俺们想想办法吧!你们是干这行的,一定比俺们有办法!”
    “办法倒是有!就是不知道你们认不认?”
    花主任看着嘴唇发白的家有道。
    “您说,俺听着呢!”
    家有提醒自己要冷静,整理一下情绪,跟花主任拉话。
    “你们也知道,刘柳镇现在模板企业,大大小小,一百多家,都等米下锅,可银行的钱,不是要多少,有多少。每年放款是有指标的,不瞒你说,不到三百万,真是僧多粥少啊!”
    起身给家有续茶,“如果你们有足够的诚意,我们也破个例,不需要抵押,但五十万,要抵一百万。你看,能接受吗?”
    家有听花主任的一席话,脑袋嗡地就大了。花主任的娃娃脸,变成了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头,要将自己吞下,吃得渣都不剩。他想拍案而起,想踹翻身前的茶几,想怒骂花主任吃人不吐骨头,可最终还是软绵绵地瘫坐在沙发上,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叹息道:
    “这个,俺做不了主,得向邵厂长汇报。”
    “那你就向邵厂长汇报吧!我等你的信。”
    老牛要喝水,你就得低头。花主任的娃娃脸,皮笑肉不笑。他吃定了家有,不相信小胳膊能拧动大腿。
    家有回红星厂向邵勇如实汇报。邵勇果断决定:
    “信用社的款不贷了,我们另想办法。”
    王家有前脚离开信用社,金晓刚后脚就进了门,俩人走了个擦肩而过。
    晓阳与花主任见面,谈话的结果,也是与家有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晓刚直接给晓阳打去电话:
    “哥,花主任这边,不需要提供企业资质,也不用担保和抵押。”
    “天助我也!太好啦!太好啦!兄弟,你慢点说,瞅你说话急叨叨的,像赶火车!”
    晓阳在电话另一端不解地训斥晓刚。晓刚心里装着委屈,可必须忍着,他得把花主任最后的话,讲给晓阳。
    “哥,花主任的意思是,贷给我们一百万,要五十万回扣,俺没敢答应。”
    “废物!为什么不答应?回去!马上办贷款手续。如果需要我签字,我马上过去。我现在需要的是钱!钱,晓刚你懂吗?没钱万万不能!”
    晓阳夹枪带棒,狠狠训了兄弟晓刚一顿。担心晓刚成事不足,又打车赶了过去。
    办完贷款,走出信用社,晓刚的头还是一团浆糊,耷拉着脑袋,双腿像踩棉花,没精打采地跟着晓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晓阳回头见了晓刚半死不活的样子,生气道:
    “你能不能打起精神来?本来今天我的心情不错,可看见你就丧气。你别这样!好好的一锅汤,你不当老鼠屎行吗?”
    “哥,俺求求你,别骂了。俺总觉着,这贷款不是个事!贷五十万,还一百万,那得多大的利啊?”
    被晓阳一顿灰瓶炮子打蒙了,晓刚缓了半天,回怼晓阳。晓阳扬了扬好看的长眉,国字脸上带着冷笑,啐骂道:
    “奶奶的!他花主任想吭咱,咱就让他,捉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记着兄弟,你哥敢贷,是因为压根就没打算还!以后遇到这样的主儿,你马上就答应他!”
    “嗯!”
    晓刚在晓阳身后,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贷到了款,晓阳先给了李枫十万,然后,准备去鞍钢货运处提货。晓刚不解地问:
    “哥,俺们这回花的是真金白银,是买钢材。你干吗还给李处长送钱?”
    晓阳意味深长地看了晓刚一眼,轻声道:
    “以后,你哥我做什么事,你只管看着,不要问。就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让住——哥让你办事,不会亏待你就行了!”
    “嗯!”
    晓刚被晓阳怼得满脸通红。他不明白,晓阳哥打跟了马崽子,变化咋这么大。嫂子带孩子在家,晓阳在外面花天酒地。现在,胆子大得可怕。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怕晓阳将来没法收场。
    有时候,他想告诉伯父、伯母,可想想,还是不告诉得好。有时候,他也埋怨嫂子凤玲,就任晓阳的性,在外面疯,也不拦一拦,可他俩才是两口子。自己虽然是兄弟,但毕竟是个外人。他只能暗自解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装聋作哑吧!
    跟李枫通过气,过了午夜,晓阳带着雇佣车辆,从大门开进鞍钢货运处。货运处外围修着二米多的高墙,墙头上架着刺线电网。别说是个人,就是只猫,也甭想钻进来。
    门卫验了手续,把晓阳一行放进去。提货时,晓阳递上提货单,提货单下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晓刚借着灯光扫过去,惊得冷汗直冒。他发现,原来一百吨的货,现在后面多了一个零。
    凌晨二点,晓阳的车被门卫拦下。晓阳用同样的手法,提货单下压了只信封递过去。晓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紧张得直哆嗦。要不是天寒地冻,三更半夜,穿着大衣,他都怀疑能不能骗过门卫的眼睛。可门卫的手捏到信封,竟主动把脸转了过去,做出一个放行的手势。
    司机一踩油门,载重汽车吼叫着,一溜烟开出了货运处大院。如同虎口脱险,晓刚身上有了力气。晓阳却风轻云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晓阳瞅都没瞅晓刚,淡淡道:
    “记住我的话。每临大事有静气。少问,别说,多看。你才能成大事。”
    晓刚伸出冰冷的手掌,使劲搓了把惨白的脸,吐了口气:
    “知道了,哥!”
    晓刚倒卖钢卷板获利颇丰。过年前,带着晓刚、泰安去北京出差,慕名住进北京友谊饭店。第二天,直接奔车场。晓刚和泰安相中了一款桑塔纳,撺掇晓阳交钱。晓阳却不屑一顾:
    “你们俩就这眼光?只认识仨w?”
    “不是,大街上都开桑塔纳!咱们傻,哪全中国人都傻啊?”
    泰安说出自己选桑塔纳的理由。晓阳没有作何表示,目光移向晓刚。晓刚嗫嚅着:
    “俺说了理由,哥,你准不爱听!”
    “你没说,怎么就认准我不爱听?说!”
    晓阳被自己这个越来越胆小的兄弟气乐了。
    “那俺就说啦!俺上了心。红星厂邵勇提的就是这车。”
    晓刚话一出口,后脑勺上,就挨了晓阳一巴掌。晓阳骂道:
    “瞅你这点出息!邵勇咋就成了标杆啦?呸!你哥哥我,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
    “那哥你看上了哪款啊?”
    晓刚和泰安同时不解地问。
    “跟我来。到了你们不就知道了?”
    晓阳带晓刚、泰安提了辆大林肯,车体狭长,漆面锃亮。三人开着他,逛了故宫和长城,一路开回刘柳镇南大洋村,停在自家门前。
    晓阳开大林肯回家,正赶上晚饭前后,街上跑的孩子嗷嗷叫着,跟着汽车跑,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坐在车上的晓阳、晓刚和泰安,心里美,摇下车窗,让《射雕英雄传》主题曲飞出车窗……
    晓阳买车的新闻,如同一颗石子,扔进沉寂的大水缸,弄出很大的响动。晓阳爹妈见着儿子,眉开眼笑,觉得儿子特有出息。妹妹晓丹开学前,参加省里组织的研讨,过完年到大连去了。媳妇凤玲坐在炕上,奶着襁褓中的女儿。
    晓阳接风宴后,晓阳爹掏出老青烟。晓阳赶紧掏出一盒大云递给他爹,埋怨道:
    “还抽这个啊!转天我给你弄一条卷烟抽抽!”
    晓阳爹斜了儿子一眼,挖了一锅烟叶,按实,擦着火柴,点着,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慢悠悠道:
    “可别!你要是真有钱,也开个厂,给咱老金家光宗耀祖。你弄个带轱辘的柜子,到处显摆什么?“
    “你这个死老头子!好话,不得好说。咱儿子哪一点不好?数数南大洋的年轻人,有谁比俺阳儿更出息?难得儿子那么恭敬你?”笑眯眯对着晓阳,“以后,只对你妈好,孝敬老妈一个人。别搭理他!”
    拾掇完碗筷的晓阳妈,用围裙擦着手,数叨着老伴。凑到儿子身边,伸手搂着儿子的脸。晓阳挣开他妈的手,假装生气道:
    “妈,别老这么摸我的脸。您儿子也是有孩子的人啦,让人看着成什么?您要是喜欢亲,亲您孙女去。”
    “孙女,妈也亲!可孙女哪能和儿子比啊?关键时候,还得儿子!”
    晓阳妈吃了儿子言语,拉下脸,瞟了眼奶孩子的凤玲。凤玲听了婆婆的话,不自在,借孩子尿了,回自己屋换尿布去了。晓阳爹抓住机会,怼道:
    “当着媳妇的面儿,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俺这个做婆婆的,咋说句话也有错?这个便宜媳妇,打入门,俺哪一样对不住她?可她倒好,连个带把的,都没给俺老金家生出来?俺还一肚子气呢?”
    晓阳妈一直不待见未婚先孕的凤玲,要不是晓丹中间拦着,婆媳间早就掰了。晓阳爹虽然也想抱孙子,可毕竟是男人家,觉得老婆话刻薄,敲着烟锅斥责:
    “小点声,不怕让媳妇听见!”
    “听见就听见!俺还怕了她啦!俺告诉你,俺忍她好多时啦!”
    晓阳妈丝毫不肯息事宁人,手窝在围裙下,攥着拳头,好像攒着劲儿,要跟谁打一架。晓阳爹看老婆这个架势,怕把事情搞大,先服了软,软了口气;
    “儿子刚出远门回来,你消消气。家和万事兴。别搞得鸡飞狗跳的,惹了祸事母子。”
    晓阳也跟着劝他妈,可心里对凤玲更增了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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