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斐然,植物研究所。”
    “向……”前台在系统中录入名字,脸色凝住,小声道歉后立刻提起了座机话筒。
    五分钟后,脱了实验袍的首席科学家、执行董事郑奥亲自下来迎接他。
    那一天,向斐然参观了这栋大楼里所有的实验室。
    在过去三十年里,向微山的公司有三款药进入医保,成为两种肿瘤及一种免疫性疾病治疗中不可替代的药物,并在全球五十多个国家上市。
    除此之外,「微山生命」还在进行智慧医疗方面的布局,有关基因组学生物数据库的建立飞速发展,为社会卫生组织及科研机构提供可信赖的基因测序和生物信息技术终端服务。
    向斐然的课题样品,也曾送到这里来获得数据。
    他虽然从没有走进过,但对这里一点也不陌生。十六岁之前,他密切地关注着向微山团队的一切产出,虽然父母离异,但谈说月从未说过向微山坏话,向斐然崇拜他,一心认定会在毕业后走进他的实验室,助力生命科学的难关攻克。
    是在谈说月遇难后,他才开始梳理向微山的发家史,他才注意到母亲那些沉默的细节里写满痛苦。
    「微山生命」,是建立在谈说月生命废墟上的大厦,在她血肉里长出来的独角兽。
    那一年,向斐然从这漫长的卷宗里获得答案,彻底调转自己的研究方向,自绝了有关向微山的一切,也即自绝了有关生命科学和生物领域里最富名利的一切。
    实验室里有不少熟面孔,曾经国家集训队的同学,美国顶尖的博士们。乍然相逢,有的人惊喜,有的疑惑,有的不敢认,有的脸色复杂。
    生物医药的研发跟向斐然的学术背景泾渭分明,很显然,向微山要他回来不是为了他领衔做研究,近百人的顶尖科学家团队不缺一个少年天才——
    他要的是一个接班人,一个在商业、决断、学术上都手腕出色、有足够视野、嗅觉灵敏的接班人。
    “师兄只看好了你。”郑奥毫不避讳地说,“我知道谈小姐的事,但你不应该忌讳这间公司,你应该走回来,替她拿走她本该拥有的东西。”
    向斐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唇角微勾:“郑博,你跟你师兄都很擅长冠冕堂皇。”
    郑奥脸上的笑虽僵,但到底维持住了:“别把我当敌人,斐然。”
    天气彻底转暖前,向斐然去了一趟谈说月出事的流石滩。风声寂寂,旷野无人,他站在锋利的山坡边缘,抛撒出了一把风马旗。
    「对不起,妈妈,我找到我的爱了。我将要从这里离开。」
    那些方正的、印着图案的彩色纸片被狂风吹过他的头顶,很快地淹没在灰黑色的天空中。
    没有人听到他的呐喊,竭尽全力,是那么震荡,又是那么渺小,将从十六岁起就压抑的愤怒质问通通抛向天地与山谷,又被这无声的山谷吞没。
    出现在「微山生命」的向斐然,人们的评价是他话很少,虽然背负着种种怀疑和非议,但他不为所动,面容里有一股下了决议的平静。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兼顾自己实验室的研究以及跟比利时那边的合作的,但这似乎不成问题,纵观那些成名就利的学术明星,谁不是如此分.身有术?
    人们只是想,哦,向博原来也想当学术明星。
    商明宝对此一无所知。
    她在纽约很忙,马不停蹄地见wendy引荐给她的好莱坞女星和超模们,希望能由这一条条红毯的亮相来打出她的第一枪。除此之外,她还在选址,还在同时见投资人们、银行家们及熟悉名利场的公关们。
    顶级富豪的女儿,要玩创业岂会缺启动资金,但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是靠自己隐姓埋名拉起来的,她想有始有终。既然决定在纽约的地盘闯一闯,那就让纽约的投资客们来定定她的值、估估她的底,她洗耳恭听。
    针对投资人其中一场路演,伍柏延也在台下,整个品牌企划展示结束,他第一个鼓起掌。
    路演结束有一场小型紧密的自助餐会,shena和wendy都前来助阵,伍柏延端着香槟杯,如常寒暄,问:“ppt自己做的?”
    他的上司也在,商明宝展着笑颜。
    “glory是我同学,”伍柏延称呼她为宝石而拟的英文名,“我亲眼看着她一步步从宝石交易市场的顾问猎手做起,从上东区走到了比佛利和湾区,她对整个市场的定位有充分扎实的认知。”
    投资人走了后,伍柏延主动跟她杯子碰了一下:“真的是意外,我没安排。”
    商明宝来纽约快两个月,他没找过她。这次回纽约,一是参加毕业典礼,二是巩固下纽约的关系。
    “你的路演还有能改进的地方,还有你的形象。”伍柏延比了下手,“现在太漂亮了,投资圈讲难听点就是boy’s club,这帮男的既喜欢漂亮女人,又轻蔑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们不是做慈善的,你第一家店就想在第五大道,身后又没有确切的背书,光靠wendy的几杯酒可不够。”
    他帮商明宝改了路演企划书,删去了几张会带来质疑的数据图表,要带商明宝去进行造型改造时,商明宝拒绝了:“我不是在陪你演好莱坞小妞喜剧电影。”
    伍柏延笑了笑:“随你?我只是建议你改下妆,减少妆容里的乖巧感,呈现一些坚定感和力量感。还有……讲话的语速和声线,太轻扬,你知道的,就算是撒切尔夫人,也专门练过自己的低沉声线。”
    商明宝虽然不服气,但下一场面见投资人时,确实改了装束和妆容。
    第一轮投资合同落笔签字时,伍柏延就在那间会议室里。结束后,有秘书送上鲜花和酒,商明宝不知道这是否是惯例,但一间办公室的人都在鼓掌,她只好接下,并在秘书的安排下与律师、投资人合了影。
    “真应该提前问你要点股。”伍柏延像是开玩笑似的说。
    商明宝没有答,但说了谢谢。
    “晚上wendy要帮你庆祝,她邀请了我。”他随她走向走廊,按下电梯。
    商明宝没说话。这个品牌wendy也占股,她在美东的人脉很可观,减少了商明宝名不见经传就去打通高珠圈子的关隘。
    “你不欢迎我,我不敢轻易去。现在你知道了,晚上看到我应该不至于太扫兴?”
    商明宝收拢了花束,看着伍柏延的双眼:“alan,glory这个牌子从无到有,你帮了我什么我心里清楚。但不会变成爱。”
    “我知道,所以这两个月我没有来烦你,”伍柏延笑了笑,“上次在斯里兰卡救了你,我以为你会对我有改变,但你还是不理我,说实话我挺伤心的。我也想停止喜欢你,但听说你要在纽约创办品牌,我第一反应就是高兴。”
    他太傻了,不应该提前跟她表白的,向斐然要他堂堂正正地竞争,他就上了头,没想过商明宝根本就不给他竞争的机会。
    伍柏延像是自嘲地哂笑了一声,“现在弄得朋友也做不成,挺被动。而且向斐然去了他父亲的公司,很不赖,说实话,我有危机感。”
    “什么?”
    商明宝蹙眉,问了一遍:“谁,去了谁的公司?”
    “你不知道?”伍柏延狐疑,“向斐然去了他父亲的公司。”
    他从他父亲伍兰德口中听说了此事。
    伍兰德知道他是商明宝交往多年的男友后,对他从欣赏改成了忌惮。两家关系是靠老人年轻时的友情联系的,但伍清桐已故去,自然不如从前亲厚。
    伍家原本想通过投资「微山生命」而搭上内地生物医疗市场的东风,但合作最终告吹,傲慢的向微山拒了何止一卡车的投资人,嫌他们屁都不懂。这几年「微山生命」势头极猛,伍兰德气得肠子也青。
    “斐然哥哥,”商明宝感到轻微的一阵晕眩,“去了他父亲的公司?”
    为什么?向斐然不是很厌恶他的父亲,尤其是那家公司吗……
    他的父亲是害了她母亲一辈子的罪魁祸首,是害他变成现在这样自我厌弃不敢轻许一辈子的罪魁祸首,是精神控制狂、偏执狂、性格上的暴虐狂,冷漠,自私,铁血无情。
    他明明花了十几年割舍了一切才在他父亲的控制下走出一片天,为什么现在又要走回他的控制下?
    “有这么惊讶吗?”伍柏延哼笑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我是听说他跟他父亲关系不太好,不过他爸那边没人,三四百亿市值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心动?年少无知时说什么都是仇,现在长大了知道钱重要了,当然就是父子情深。”
    “父子情深?”商明宝不敢置信地跟着笑了一声,抱着花束的指尖迅速冰冷。
    “嗯,”伍柏延应了一声,浑不在意地说着:“他已经被向微山正式介绍给投资人和所有董事了,他在哈佛的那个便宜弟弟气死了,听说跟他妈、还有他妹,一起堵在实验室门口,闹得挺难看的。好像还骂了他妈?不知道。”
    “那他怎么样?”商明宝迫不及待地追问。
    伍柏延张了张嘴,刚想回答却觉蹊跷,眯了眯眼:“这些你难道不比我清楚?”
    商明宝蓦地住了口。
    “分手了?”
    电梯到了,门开,伍柏延伸手挡着门。
    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不信。”
    “太忙了,你走开。”商明宝闪过身,被伍柏延拎住胳膊。
    “你当我没见过你跟我说向斐然的样子?”伍柏延居高临下的视线很有压迫感,戏谑地说:“商明宝,你眼里没光了。”
    商明宝抬手抽了他一个巴掌。
    很响亮,很猝不及防,要不是这儿办公区的玻璃门隔音好,华尔街的精英们高低得闻声出来看看热闹。
    伍柏延拿舌尖顶了顶腮,那里有一些血腥味,目光则瞥到商明宝的脸上。
    他承认,他被扇懵了,不知道哪个字惹到了她,想讽刺两句说点重话,但看到她空洞的眼和苍白的脸时,一时怔住,连一句“莫名其妙”都忘了说,而是攥住了她的手:“是被我说中了接受不了,还是怎么?”
    商明宝回答不了他,瘦薄的身体筛糠似地发着抖。
    伍柏延当即立断脱了西服罩她,扶住她双肩:“商明宝?”
    他蹙眉叫她两声,“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看到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流下两行眼泪,晶莹剔透,濡湿了她紧抿的双唇。
    第87章
    纽约联合国总部每天会议不断, 这个月正中,人与生物圈计划将有一场青年领导力论坛在此召开,议程第二天的主旨演讲, 将由一个中国青年学者发布。
    在去纽约前, 向斐然到山里陪向联乔住了一个周末。
    慢性病折磨了他这么多年,但他没怎么变,还是那样的儒雅气质,目光不见浑浊。只是他从一件笔挺的西装变成了一件洗净了忘记晾晒的衬衣了,消瘦地挂在轮椅上, 褶皱曳着皮肉。
    天气很好,六月份了, 已入夏, 向斐然推着轮椅陪向联乔在院子里晒太阳, 相思树的树影阴凉凉地庇着他们。
    他等着向联乔问他关于「微山生命」的问题,质问也好, 疑问也好。但向联乔只问他:“开心吗?”
    不问初衷,不问缘由,不问今后, 只问走在这条路上的他,开心吗?
    向斐然默了两秒:“坚持下来就会开心。”
    向联乔点点头, 手掌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黑色皮革:“你一直很知道自己要什么。”
    信任他,知道他已走出向微山的掌控, 选择回去也定是出于自愿。至于是自愿什么, 自愿回到第一理想,自愿重新拥抱名利, 还是自愿以他妈妈的名义去拿回一些东西,向联乔不问。
    头点着点着便想打盹了。
    不知睡没睡着, 忽地想起来,又说:“明宝这个小姑娘,怎么也不来看我了。”
    “她回纽约了,在忙自己的事业。”向斐然扶着他的肩膀,“等她下次回国,我带她来看你。”
    向联乔迟疑地转过脸,轻缓地问:“又回纽约啦?”
    “她的客户群在北美,从北美起步更顺利。”
    地上落满了洋蒲桃,烂熟了没人摘,从枝头沉重落在坚实泥地上,渐渐地糜烂了。
    向联乔看着那些烂至透明的果肉,算了算日子,“第六年了?”
    “嗯。”
    向联乔一辈子跟宏大叙事地缘政治打交道,此时竟觉得看不透这些小情小爱。觉得爱得深的,却总在分离,觉得缘分如蛛丝,当断了,却又顽强地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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