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说那场雪下得不怎么样,是亵渎了、颠覆了她生命里的什么东西。
    僵持不下,有人出来打圆场。
    「哈哈,难道这又是一场曼德拉效应?」
    「也许是你误入了平行时空吧,在你的时空里,那场雪特别大。」
    是的,那三天大雪纷纷扬扬,困住了她三天,覆盖了她的一生。夜晚梦还,瞧见自己靠着那盏点不亮的圣诞树睡着,等一声门铃响。
    商明宝总去探望向联乔。
    向联乔问:“是不是爷爷老眼昏花,这个人怎么这么像小明宝呢?”
    他的玩笑话还是如此深具特色,商明宝握他的手,说:“斐然哥哥放心不下,让我来看你陪你。”
    向联乔点点头,笑眯眯:“他去新喀里多尼亚,自己不回来,委派你当大使?大使是要官方认证的,你是不是他名正言顺的使臣呢?”
    眼角溢出了湿热之意,幸而向联乔眼睛不比从前,没有看穿。商明宝维持着微笑,仰首蹲着:“当然是,我跟斐然哥哥和好了。他外派,我驻地,当他的后方。”
    向联乔笑得开怀出声,在轮椅上后仰过去,叠在商明宝手背上的手拍了拍。
    商明宝让商陆为她找了好莱坞里最顶尖的数字特效与道具公司,制作了十几条视频。在这些视频里,向斐然的背后是新喀里多尼亚的蓝天椰林与沙滩,跟向联乔汇报着最近的日常和研究进展。这里面,人是真的,声音也是真的,只不过都套着绿幕与数字的魔法。
    对于现如今的电影工业来说,做这些易如反掌,唯需时间与金钱,可惜这家公司向来是好莱坞最高级投资的商业大片的合作首选,工程表排到了五年后。是商陆和柯屿的诸多努力,才在最快时间拿到了这些。
    为了她,他们中断了在喜马拉雅的拍摄计划,中途下山了一趟。
    倘若是眼力好的人,也许能发现些端倪,但视神经早已衰退又动过白内障手术的向联乔,只反复地、久久地看着,看了一遍,又从头看一遍。
    “斐然是不是瘦了?”他喃喃问商明宝,指间抬捻老花镜镜腿,“一定是那里伙食他吃不惯。”
    他从不问向斐然为什么不亲自拨个视频给他。
    倒是有电话的,通话中细细沙沙电流声,“他”咳嗽,告诉向联乔有些热伤风,让向联乔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贪看书。
    那是商陆为明宝找到的最贴合向斐然声线的配音演员,发声后录入数字工程库,经参数修正后实时输出,故而才会有电流声。在此之前,工程软件里的参数他们已反复调试了一个多月,找到了最贴合的方案。
    在打给向联乔前,商明宝作为测试人,接到了来自“他”的第一通电话。
    “明宝。”
    带一点疲惫的,但温柔的声线,气息拂着听筒。
    是寺庙敲钟的木桩,狠狠地撞上了她的灵魂,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眸以惊人的速度亮起,眼泪滑下后,哭声才从她的喉咙里释放出来。
    “你最近过得好吗?”“他”问,完全是向斐然的语气,令人觉得他那双眼眸也正在清冷专注地看着她。
    手机被商陆拿走时,商明宝本能地要去抢,但商陆紧紧地钳制住了她的胳膊:“babe,这是假的,这不是他。”
    他的面容、眼神和语气都冷静冷酷极了,不如此,不足以把她从这死境的幻觉中带回来。
    商明宝看着他高高举起的那只手中的手机,眼泪模糊了面容:“小哥哥,让我再听一声……就一声……好吗?”
    通话已断了。她用自己的眼泪证明了“他”通过了测试。
    “babe,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做的这些,是为了他爷爷,你不能用来欺骗自己,不能放任自己沉湎在这些虚假的声音影像里。”商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商明宝垂着脸,单薄的身体抖着,小小的拳攥着:“一定要这么严格吗?”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语气却冷静得不正常:“一定要这么严格吗?”
    商陆将手机攥得很紧,正如他身体里的那颗心:“除非你想跟一个虚假的他恋爱,用一个虚假的他来代替真实的他。”
    商明宝蓦地抬起头,眼眸痛得苍色一片。
    “去听,去每晚打电话,当真的他,跟他说你的爱,像吸鸦.片一样沉浸在这种虚假的慰藉里,让他代替真的向斐然,成为你重振旗鼓的精神力量。”商陆眼也不眨地说,将手机递还过去,“如果你觉得这样会让你好受点的话。”
    商明宝接过了手机,掌根紧紧抵着灼热的眼眶。
    又一日,自向联乔书房告别出来,与前来探望的向微山不期而遇。
    无话,礼貌点头后擦身而过,听到他驻足,“小姑娘。”
    商明宝微微回眸,等着他要说的话。
    向微山注视着她那双心不在焉的、宁静的双眼,终究是什么也没多说:“保重自己。”
    随宁也常说这句话。
    她在法国处理退团一事。原还有一年才到期的,但到了法国后,夜夜担心护工照顾不周,排练时也心神不宁。
    这当然是她的杞人忧天,因为围绕着在向斐然病床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但她想,是不是多说一点他想听的东西,会让他更快地醒来?这些是护工做不了的,除了她,知情人中再没有比她更了解向斐然的人了。
    与团里的协议是演完开春后在巴黎歌剧院的最后三天,她再作退团。既有决议,前路明朗,方随宁便命令自己沉浸回演艺排练中。只是隔三岔五的,她总算着恰好的时差,给商明宝去一通电话。
    “我把你当大嫂呀,”随宁抱膝蹲着,认真地说,“我要关心你吃睡的。”
    商明宝告诉她一切都好,与她分享向联乔的健康状况。
    “随宁,你不要担心我,怕我糟蹋自己。”夜深人静,商明宝静静地叙述:“我想过了,现在不是我等他,是他在等我。只是要辛苦他等得久一些,五六十年的,等我白了头发,我总能再见到他。”
    她没再改过发型,黑色的长直发,齐刘海。倘若数十年后再见,愿我还是你记忆里的模样,好让你一眼便认出我。
    暮春四月,「ming」的巡回展在北京结束最后一站,方随宁演完了自己在巴黎歌剧团的最后一场,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每天,她花上四个小时的时间在向斐然病床前。
    日常的照料有护工精细地轮班做着,方随宁给向斐然读文献,最新的有关植物学的文献。说实在的,好多英文名词她根本看不懂,重新过上了翻的词典的日子。
    文献是郑奥命助理整理给她的,毕竟她的助理好歹是生物学的博士生,索引起来比随宁这个戏曲生更得心应手。
    昏迷这么久,外面有关植物学的学术进展只是略胜于无——那一天,向斐然停机已久的脑海里突然闯进了这一条判断。
    “咦,向先生刚刚眉心是不是皱了一下?”护工问。
    方随宁掩卷,目光凝在他脸上许久,唱戏的目光如炬,她简直能烧出个洞。
    “我刚刚真的看到了。”护工说,“不过向先生一直是有一些浅层的意识反应的,偶尔会动一下手指。”
    “皱眉心……”方随宁问,“以前有过吗?”
    “没有。”
    “皱眉……”方随宁看看她表哥的脸,又看看手里这份论文,迟疑地问:“斐然哥哥,你不会在挑刺这篇论文吧?”
    久病的昏迷病人榻前,已不见眼泪与沉重。日常探视中,他们跟他闲聊、话家常,也偶尔开玩笑。若不如此,在愁云哀雾中,亲人和病人都无法长期坚持。
    今夕是何年?这是向斐然意识中闯入的第一个问题。
    长久的昏迷如雾一般轻轻地散开,化为苍茫的一切。这是他的意识,贫瘠的土地,灰色中不知过往,不见前路,要等缓缓地、更多的建设,他才能重新拥有自己的森林。
    第一棵树从他贫瘠的大地中破土——
    商明宝,等了他多久?
    向斐然不再思考那篇论文,而是后退了一步,渺小而疑惑地看着这株在瞬间拔地而起的乔木,眼看着它越来越高,快顶破他头顶的那层灰色穹顶。
    “你嫌差,那我不给你念了。”方随宁扔掉手中论文,“我帮你偷偷去看了她的珠宝展。”
    她不必说出商明宝的全名。护工常听随宁说“她”,不知是谁,心想,如果是能够唤起向先生意识的人,为什么从不见她到访?可是听方小姐的叙述,这个“她”过得也不大好。
    “很厉害哦,我都没想到她脑子里能想绽放这么多奇思妙想,就像大自然居然能开出那么多不一样的花。”随宁絮叨地说,给自己削了个苹果,“我记得第一次带她上山,她什么都不认识哎,连五指毛桃都没拔过,哇现在信手拈来的。”
    那棵乔木停止了生长,或者已经生长到了极限,变为了肉眼无法捕捉的缓慢。取而代之的,是树干上盛开了一从花。
    他灰色的意识里有了第一抹颜色。
    向斐然笑笑。那好像是雨林里的空中花园,因为那丛于半空盛放的花是兰花。
    苍茫大雾里,他穿着冲锋衣,两手抄在裤兜里,松弛地站着,站在树下,仰着头,凝着眉,脸上挂着一抹似是不敢置信的笑意。
    “我还买了她的杂志访谈。”随宁清脆地啃了口苹果,咀嚼着,“她口才比你好多了,很能表达。那个访谈里写,她有一个标价九千九百九十九万的戒指,差点被人买走。”
    向斐然:“……”
    “啊,你完了。”方随宁嚼得咔嚓作响,“肯定是什么有钱新贵追她的手段,你看人家谈恋爱吧,一亿一亿的谈,你倒好哈,一百多万的戒指还得还月供。”
    她现在是掌握她表哥财政大权的女人,不仅手握他的银行卡,还接管了他的信用卡账单。看到每个月划出一万多的戒指分期时,方随宁沉默许久,狠狠取笑,又抹眼泪。
    护工笑得要命了:“你这话说的,一百多万不是钱呐,你要我说,我三辈子的钱加起来也不舍得买这么一个。”
    坚硬的土壤中,长出了一株名为方随宁的小灌木,向斐然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叹一声,轻扇了下那些潦草的枝叶:“说点好的。”
    方随宁却不说了,捏着还剩半个的苹果,抵在掌根上的脸轻轻转向一边。
    眼热鼻酸,她得缓过这一阵,才能如常地开口。
    “你快点儿醒吧,她都不知道你躺着呢,……这个罪我担了。”
    她每天来之前和走之后,都要做很久的心里建设。每日睡前,想着明早定会有好消息,第二天一睁眼,便想着今天一整天说不定能带来好消息。
    无穷无尽的等待,是无穷无尽的消耗,随宁崩溃过很多次。向丘成勒令她不许再逼自己,要她放平心态,就当作你斐然哥哥永远也不会醒了去对待,而不是他明天就醒。
    “可是他就是好好地躺在那里,什么也没变,正常得好像下一秒就能站起来打招呼了。”方随宁无从开解自己,“这么正常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昏迷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呢?!”
    他如果是破破烂烂地躺在那里生死垂于一线也就算了,可是他太好、太平静,令人不受控制地生出无穷无尽的侥幸。
    越知渊深,方随宁便越不敢牵连无辜人。也曾于崩溃中想过将商明宝拉进来一了百了,这样便有人分摊她的痛苦,分担她的绝望。但她只是表妹,有自己的情感生活,都尚且如此,何况明宝?随宁为她感到生命里的冷风,为她的灵魂受冷。
    “要是她有一天真正放下了你,往前走了,你就哭吧,前女友嫁人咯,钻戒还在还贷款。”方随宁不留情面地揶揄他。
    “啧。”
    向斐然想让那株杂七杂八的灌木闭嘴了。
    “给你听听她的声音吧。”灌木忽地说,让蹲她面前不耐烦的男人噤声了。
    随宁拨出电话,开了免提,与商明宝随意地聊着天。
    她每次都会问吃得怎么样呀,睡得好不好。商明宝不厌其烦地答,并不知道方随宁是为那个昏迷中的男人而问,信号的电流嘈杂地流入他的意识,如春雨悄无声息地润着他。
    这是这么多通电话来,真正被向斐然清晰听到的一通。
    她的声音没有变化,也开着免提,能听到铅笔沙沙,稻田沙沙。
    “今天去逛了街,买冰淇淋时,那个收银小哥戴着口罩,有点像他。”
    方随宁苹果都忘记嚼了,瞪着眼睛:“然后呢?”
    她替向斐然紧张了,怕弄出什么替身情节,那她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没有然后了。”商明宝勾了勾唇,“昨天从爷爷那里回来,爷爷说你总在巴黎唱戏,他都没看过你正儿八经的一场演出呢。”
    怕向联乔健忘中说漏嘴,随宁没告诉他自己已回国了,准备到夏天再说。
    那片稀薄的冻土上,再度破土了一棵树,树冠如此丰厚而树皮斑驳。向斐然在树影下坐下,靠着树干,闭目中,感到了一阵温暖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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