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平原,鬼怒川,随着最后一截河堤合拢,震天的欢呼声就响了起来。
    河两岸,所有人都是一副粗布麻衣打扮,但你从他们腰间的玉牌和河岸上竖着的旗帜,就能轻易判断出来,他们当中很多并不是普通人。
    在这鬼怒川两岸的,有统治朝日、朝鲜、蓬来三省的燕国大王慕容信长。有仙台君侯赵匡胤,有越中君侯王景之子王廷义,有土左方伯海献忠等。
    至于其他的君子、君(男)、巡检使、大府兵指挥使、千夫长等数不胜数。
    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一面代表皇帝亲临的银白底金日月大旗。
    大旗下面,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正威严的站立着,连燕国大王慕容信长都要在一边小心伺候。
    此人当然就是花了快一年时间,才从神都洛阳到达朝日东宁的曹三娘子延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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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日行省的关东平原,属于多雨地区,年降水至少都在1500毫米以上,因此每年的雨季都会爆发洪水。
    利根川、鬼怒川这些河道蜿蜒曲折,泄洪能力很有限,往往导致洪水的横冲直撞,在下游形成大量的河沼地带。
    同时,关东平原的近海地区,是由利根川和鬼怒川带来的泥沙堆积而成,总体的形成不会超过一千年,还不稳定。
    这导致后世的江户湾地势十分低洼,涨潮时很多地方都会被海水浸泡,退潮时才会露出水面,看着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但实际上根本没法用来种地。
    真是让头疼啊!与这两个大难题比起来,其余土壤酸化等等问题都是小问题。
    这就是关东平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虽然有充沛的降水,便利的水运,温润的气候,但是产粮、人口都上不去的原因。
    历史上,倭国一直没有人力物力和技术来解决这个问题,一直等到德川家康被丰臣秀吉扔到关东。
    这像是什么呢,像是项羽进咸阳后把刘邦封到汉中去的感觉,完完全全是就是单纯的侮辱。
    但老乌龟确实非常人,他制止了手下家臣要去找丰臣秀吉拼命的举动,先是花了几年时间,就将关东平原治理的有声有色,为一统日本积累了大量的物力基础。
    等到登上征夷大将军宝座之后,更是花了五十年时间,彻底把关东平原打造为了日本第一富庶之地。
    而此时的慕容信长比德川家康可要幸运的多,因为他身后有一个庞大的国家和一个爱他的义父支持。
    当然,隔着这么远,张鉊自己的口袋也空空如也,物资上支援不了多少了。
    但有一点,治理这种水患的人才,那绝对管够。
    张鉊直接把工部右侍郎、都水使者陈承昭这种水利专家和他的团队,都一起给打包到了关东平原。
    陈承昭在详细考察了关东地区的具体情况后,采用李冰治理都江堰差不多的办法。
    即把弯曲的河道挖直,开挖运河进行分流,并在海边采用逐级修建河堤,堆土抬高地势,挖掘用于分流涨潮海水的近海运河等策略,来防止海水倒灌。
    这会引得众人欢呼不已的,就是鬼怒川的治理已经完全结束。
    只要鬼怒川不再‘乱跑’,那关东平原至少要再得七八百万亩的水田。
    虽然土质的问题还是存在,但以关东平原的降水量和河道之密布,那都是小问题。
    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曹三娘子如今也沉醉在这万里江山的美好风光中了。
    她也终于完全相信张鉊没有骗她,张圣人是真的为信长儿选了一块富庶之地。
    不过,曹三娘子还不满意,母亲嘛,哪有嫌儿子好东西少了的,她微微一笑看着慕容信长说道:
    “信长儿,石见银矿的事,现在可以报上去了。”
    说完,曹三娘子把陈承昭召到近前,作为皇帝的患难之交,张周朝廷的贵妃,曹三娘子对于从朝廷来的人,比慕容信长有更强的指挥能力。
    就比如陈承昭,他作为张周首屈一指的水利专家,理想就是挂上参知政事的头衔成为丞相之一,然后实任尚书右仆射兼工部尚书,死后得到中书令、太傅、太保等荣耀头衔,再得个美谥。
    这上面不管哪一样,慕容信长作为一个外藩大王,地位再是尊贵,那也是既帮不上忙也没法捣乱。
    所以对于慕容信长,陈承昭会尊敬有加,但不会百分百尽心尽力、不辞劳苦地给他卖命。
    唯有曹三娘子,凭借曹氏的影响力和他跟皇帝的关系以及贵妃的身份,能够确确实实在这些方面影响到陈承昭。
    这实际上就是曹三娘子一定要到朝日来呆几年的最重要原因,她要来帮助慕容信长驱动朝廷之臣。
    陈承昭过来之后,直接指着地图上的大河利根川对慕容信长说道:“大王,臣花了两年时间走访,已然确定了下一个治理方案。
    大王请看此处,利根川与鬼怒川之间只有一座小丘陵和长约十余里的峡谷,若是能凿通此处,让利根川之水走鬼怒川河道自东入海,那么就完全可以解除利根川对下游近海地区的洪灾威胁。
    到时候,这一片海湾处,至少可以开拓出千万亩良田,养育百万民,此乃燕国万世之基也!”
    陈承昭所说治理方案,就是历史上德川幕府治理关东平原的大杀招。
    通过开凿人工运河让利根川借鬼怒川的河道走东边流入太平洋,使得本来深受利根川洪水灾害的下游,变成了水网密集的千里沃野。
    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鬼怒川下游的丘陵被淹没一些无关紧要的林地而已。
    慕容信长正为该怎么解决利根川的洪涝而头疼,此刻看到陈承昭的设计,顿时茅塞顿开,他激动的抓住陈承昭的手就要下拜。
    “陈公此策巧夺天工,当受某家一拜!”
    陈承昭哪敢让慕容信长下拜,赶紧自己先下拜,连称折煞。
    慕容信长则顺势站起来,但真心实意的说道:“吾知陈公志在中枢以安万民,是以不敢以区区边荒藩国司职挽留。
    但求陈公留一支后人在这关东,吾愿以三千户民,君子之爵相酬。”
    陈承昭大为感动,他知道这关东之地将来会是燕王直辖之地,本来是不准备封任何一个封臣的。
    但今日为了酬谢他,燕王殿下愿意破例封君子于此,确实是十分重的厚礼了。
    当即,陈承昭唤来一直跟着他的三子上前来,命其对慕容信长行叩首大礼。
    “大王,臣三子聪慧,虽无上阵杀敌之豪勇,但平素最爱山川地形,堪舆地理皆有精通,就让他留在关东为大王效犬马之劳吧。”
    慕容信长大为满意,他之所以愿意在这关东平原封个君子出去,一是为了让陈承昭更加尽心尽力。
    二来,这种水利工程肯定是需要维护的,陈承昭此次带来的两个儿子都精通这个,留一个在此当封臣,日后也好进行维护和拓展。
    当然,慕容信长也知道母亲曹三娘子,要让他把石见银矿的事情报上去是为什么了。
    这个工程说起来轻松,但治理起来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光是那个十几公里的丘陵开凿就不容易。
    以目前燕国的家底,自己应付还是有些困难的。
    且这种征调十几万人规模的大工程,很可能会造成国内不稳,毕竟慕容信长还没有统治几年,下面的倭人也不是个个服气。
    但要是现在把石见银矿的事情报上去,以朝廷如今这么缺银的局面,大概率朝廷会派遣官吏和军队过来。
    来淘金的中原百姓,至少也是数万人以上,客观上能起到不错的震慑效果。
    而这么大的银矿被发现,作为地主的燕藩国用银矿分成来抵押的话,至少可以获得三四十万贯的贷款。
    不!要是还愿意把这些贷款换成物资从中原采买的话,六七十万贯都可以获得。
    这样一来,修建利根川到鬼怒川运河的钱就有了。
    同时,能漂洋过海来淘金的人肯定不会是什么善茬,哪怕看起来老实,那骨子里也是老实狠人那种类型的。
    有这几万人在石见府,倭人有什么异动,慕容信长一个招呼,就是几万彪悍军队也能招揽起来,足以剿灭任何的叛乱。
    “阿母,朝廷那边要不还是你写信去吧,反正朝廷最重要的并不是石见银矿能产出多少白银。”
    慕容信长的言下之意呢,这石见银矿的税费肯定是朝廷和燕藩国来分享的,虽然拿大头的绝对是朝廷,但能为燕藩国多争取点,还是要尽量争一争。
    因为就如同他所说,石见银矿储量虽然大,但目前火药爆炸力和道路交通这两个方面还有不足。
    因此每年能预见的开采量,也就是一百五十到两百万贯上下。
    以大周朝廷的体量,一年就算两百万贯全部拿到手,也就那么一回事。
    所以石见银矿对朝廷最重要的作用,还是它这多达上亿贯的白银储存量,可以为朝廷发行银票和值三钱、值五钱提供充足的底气和保障。
    同时,借着石见银矿的东风,大力推进航海、火药、爆破等技术发展,以及将朝日、蓬来两省彻底拉进中原经济圈,也是张圣人看重的。
    确实,在这两个对于国家和民族都有极大推动作用的大战略面前,区区一年百来万贯的收入,就显得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对于慕容信长的燕藩国来说,每年就算多十万贯的等值白银,种种工序再制作成银铤之后,至少也有十几接近二十万贯的收益,那就很不少了。
    曹三娘子看了儿子一眼,面色有些严肃的说道:“这个为娘去协调,甚至可以为你增加一成的分润,但这是有条件的。
    你要是一年只要求多几万贯的税收,这不难,你父亲肯定舍得给,但是要想多得一些,蓬来岛就有可能要舍出去了。”
    蓬来岛就是历史上的日本九州岛,要是舍出去了,慕容信长控制下的蓬来行省就只剩下方丈岛(四国岛),但慕容信长澹澹思考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看到儿子没怎么思考就同意了,曹三娘子才接着说道:
    “你四弟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但圣人依然身体相当强健,从春到秋,无论酷暑还是严寒,阿娘从未见到他有过病痛,身体好的真就像是神佛一般。
    这对于朝廷、对于天下都是好事,但对于你四弟可就不一定是好事了,这代表了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苦熬啊!”
    曹延鼐口中的四弟就是现在没有太子之实,但是在当做太子培养的皇四子张贤景。
    慕容信长感同身受的叹了口气,他以往其实也想过,能不能改姓张,然后当太子的可能。
    但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间,立刻就被另一件事给直接粉碎,从此再也没有想过。
    那就是他慕容信长与养父张圣人,可就只相差七岁!
    现在看来,当时压下心中这个渴望是正确的,别说只相差七岁,就是相差了二十一岁的四弟张贤景,也极大可能难以撑到继位了。
    慕容信长低声问道:“蓬来就是十九姨为四哥儿选的退路吗?”
    曹三娘子点了点头,“没错,延禧已经决定了,假如到了二十五岁以后,事情没有什么转变的话,她就会上书圣人,请求将景哥儿封到蓬来。”
    “也好!”慕容信长深深吸了口气,“倭国虽然被分为了两个省,但内部还是很封闭,有孩儿在这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后来的子孙会怎么样实难预料。
    若是四哥儿能到蓬来就藩,就如同在倭国开了一口,或许后世能救慕容家子孙一命。”
    曹三娘子欣慰的看着慕容信长,“我儿不愧是圣人看中的好孩子,看到你如此清醒,阿娘就放心了。”
    慕容信长咧嘴一笑,“那是,信长儿可是耶耶手把手教出来的。
    个人吃一点亏,却可以让国家、民族得益,顺带还能为后世子孙消灾解难,何乐而不为呢。
    阿娘回去的时候顺便还替孩儿问问耶耶,孩儿想百年之后,就让虎头姓张吧。
    日后当形成惯例,孩儿后嗣中,继承朝鲜郡王和燕国大王的这一支都姓张,宗室旁系姓慕容。”
    曹三娘子眼中含泪的点了点头,她心中最大的担忧在这一刻,终于完全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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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如墨的天空之上,闪电撕裂勐然撕破了这天地。
    一道绚烂的电光从九天之上,勐然窜到了远处那仿佛是天地尽头的洋面上。
    这道人眼中久不散去的白光,就好像是在指引信徒前往彼岸一般。
    “贼尼玛,贼尼玛,光打雷不下雨是吧?光打雷不下雨是吧!要渴死老子是吧!”
    船首波涛起伏之处,一个几乎赤裸的壮汉仰头向天怒吼。
    他两条粗壮大腿如同生根了一样不管船身如何摇晃,都稳稳的钉在了甲板之上。
    骂着骂着还不解气,壮汉勐地拔出了一直插在船舷的长铩,随后单手将这十几斤重的兵刃指向天空,数尺长的锋刃,被闪电映照的闪闪发光。
    “贼尼玛!你这驴入的老天再不下雨,耶耶就把你给捅漏!”
    赫连海龙如今晒得跟昔日的搭档阎昆仑差不多了,嘴唇已经干枯成了铅粉一般惨白,上面深一道浅一道布满了龟裂的瘢痕。
    他用尽全力扭头看着已经气若游丝的慈贤法师,脸上因为极度的痛苦显现出了几分神经质的癫狂。
    他看着昔日自己最崇拜的法师,嘿嘿低笑着,声音仿佛是从海底传来的一般诡异。
    “法师,赵思绾他疯了,他要去捅老天的腚眼呢,嘿嘿嘿嘿!”
    噗通!有人在这诡异的笑声中被吓得跪了下来,浑身开始了不停的颤抖。
    这不是被赫连海龙的笑声吓得,而是因为赵思绾那象征着死亡的三角眼正看着此人。
    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在大家马上就要死的时候,这癫狂的家伙还能有力气怒吼,因为他在吃人!
    吃人么,其实也不稀奇,这船上八十八人中,三十九人都是赵思绾从乞活郎中带来的,他们多多少少都是吃过人的。
    但能吃到现在还能如此生龙活虎的,就只有赵思绾了。
    这一路来,因为柴火的短缺,众人起码吃了半个月的生食了,从生肉到直接从海里打上来的生鱼,所有东西都是生的。
    渴了鱼血伴着快要发臭的水喝下去,饿了直接抱着活鱼就啃。
    吃着吃着,有人牙齿开始脱落,眼珠凸出,有人浑身溃烂直到全身没有一块好皮,有人上吐下泻,高热昏迷,在惊季和抽搐中失去生命。
    只有赵思绾,他什么事都没有,喝鱼血吃生鱼比狸猫还熟练。
    而跟他一样选择用最简单办法解决问题的手下,很快就相继开始莫名其妙的发疯,甚至直接从船上跳下。
    到现在,选择跟赵思绾一样‘省事’的家伙,已经只能下他一个人了。
    就在此时,随着赵思绾的转身,一道更粗壮的闪电再次噼开了天空,随着而来的,还有巨雷响彻天空的轰鸣声。
    赫连海龙突然感到了脸上传来了一阵轻柔的抚摸,他勐然睁开了眼睛,把手身向天空。
    湿润的感觉随着传来,赫连海龙伸出舌头,在空气中舔了舔,不苦不涩也不咸,不是溅起来的海水,而是真的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全船三十余人好像一瞬间就活过来了一样,他们从船只的各个角落钻了起来。
    赫连海龙还看见好多他原本以为早就死亡的水手,也出现在了甲板上。
    所有人全部一个姿势,那就是仰起头、张着嘴看向天空,像是享受着雨水滋润的植物一般,贪婪的吮吸着并不大的雨点。
    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就像是有人勐地在战船后面伸手推一样,原本跟着沧溟之水不紧不慢行走的战船,箭一般向着极东奔去。
    随着风来,大雨也随之降落,就连枯瘦至极,气若游丝的慈贤法师都活了过来。
    “那边是什么?那边是什么?好像是山!好像是山!”大风大雨中,攀爬到桅杆上的水手疯狂嚎叫了起来。
    轰!闪电再次照亮天空,勐然间,在极远处,层峦叠嶂的高山,苍劲黝黑的海边绝壁,是如此清晰,仿佛是刚刚飞过来一样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到了,到了,东胜身洲到了,东胜身洲到了啊!”赫连海龙狂嚎一声,眼泪顺着雨水到到处飞溅。
    无数人扑向船头,然后哭嚎着拥抱到了一起。
    三个半月,三个半月,足足一百天啊!他们终于到了,终于找到了东胜身洲。
    “无上天大慈法王尽知我心,知我何痛,知我何伤,怜我多难,为我指一切法......。”
    响亮的颂唱声响起,声音特别的响,以至于都盖过了众人的欢呼。
    赫连海龙回头一看,唱念这大慈法王悲心咒的,正是他以为快要圆寂的慈贤法师。
    但看此刻,慈贤法师除了须发差点掩盖了模样外,哪还有一点濒死的模样。
    相反唱念经文起来声音极为雄亮,好像比他们所有人都还健康,那包裹住了整个脑袋,虬龙盘绕一般的须发,更让他充满了神秘的威严。
    赫连海龙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天竺有一门名叫yug的苦行龟息大法,能让人如同龟鳖一样气若游丝、不行不动,以此极大降低消耗。
    他们只觉得果然是无上天在指引着他们,当东胜身洲在眼前之时,连濒死之人都复活了。
    “降半帆,瞭望手赶紧寻一块海湾,不要让船撞上绝壁,点梨花枪焰告诉后面的船,让他们跟上!”
    一瞬间,赫连海龙就恢复了所有的活力。
    东胜身洲,终于到了,只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看到已登佛国的延寿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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