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现在逐渐接近我痛苦的中心。在整个叙述过程中,我无数次泪流满面,我敲击键盘的手经常在微微发抖。我不止一次想过放弃,让这个故事留在心里,只有我自己知道,让甜蜜的痛苦在有生之年一点点锈蚀我的灵魂。不过最终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我在雪浓生前答应过她,我会永远记住有个叫雪浓的女孩子,记住她曾经怎样走过我的生命。
    我知道随着岁月的推移,雪浓的形象终将从我脑海中渐渐消失,总有一天,不管我如何努力,我都会想不起雪浓的样子。于是我决定把雪浓写进我今生惟一的作品中,那么就算我不再记得她,也会记得自己的作品。
    关于雪浓,有两件事是我没有想到的。一是她的真名就叫雪浓,程雪浓,一个让我终生心痛的名字。另一个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家世。
    雪浓带我进入一栋高层建筑的18楼。推开门之后我看见了一座大厅,或者说是一个广场,巨大无比,装修的豪华程度不下于任何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雪浓平静地说这是她的客厅。
    然后我见到了雪浓的爸爸妈妈和哥哥,我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来。这个动作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地定格,我发誓,以后每年的3月28日,我都会在这栋楼下静静地坐一坐,陪伴雪浓可怜而孤单的灵魂。
    雪浓的妈妈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工商界人士,像任何一个女强人一样,她有一种不可逼视的质感。她的企业广告至今仍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让忘记雪浓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在她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件不会创造任何利润的过期产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个女人摧毁了自己的生活,还有雪浓的,还有我的。
    雪浓的爸爸招呼我坐下,给我倒水,然后问我的基本情况。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尽做父亲的责任,他口袋里装着遗书,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十个小时之后,他从长窗跳出去,在榕树和路灯之间摔得血肉模糊。
    雪浓带我走进她的房间,我们开始讨论彼此的第一印象。在我不甚确切的回忆中,雪浓当时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嘴角浅笑,手中不停地转动着一枚象牙发饰。我想我肯定掩饰住了对财富的敬畏之情,对一切都苛刻地挑剔,所以雪浓说我像个阅尽人间繁华的愤世者。
    "见到我你失望了吗?"
    "恰恰相反,我不虚此行。你比我想象中的雪浓更好。"雪浓开玩笑:"是因为我家里有钱?"
    "不,钱只会让你面目狰狞,我是说你除了钱以外的部分好看。"我的语气很冷淡。
    接下来就是沉默,雪浓似乎不知道要对我说什么好,我在故意矜持,这时我们听见楼下激烈的争吵声。
    雪浓红着脸对我说了声"对不起",走出房门,留我一个人在房里心绪不宁地翻看雪浓各种时期的照片。我发现雪浓几乎没与别人合过影,不管背景是花朵还是树木,雪浓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她直直盯着镜头的目光非常忧郁,所有的笑容都像是擦干眼泪之后的伪装。我听见一个尖锐的女高音:"你说你这辈子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能不能不那么下贱?你除了会端茶倒水之外还能干些什么?你给我滚开!省得我看见你就烦。"
    然后我听见雪浓带着哭腔的声音:"妈,你今天能不能不吵?家里还有客人。"
    "你给我上去!他也配算是我的客人!我告诉你雪浓,你今后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否则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已经过了为一句话就勃然大怒的年龄,我想成熟本来就意味着放弃原则。我平静地坐着,看见雪浓含泪强笑:"慕容,不好意思,我妈妈更年期,她脾气不好。"
    我笑笑,"没关系,要不然我们出去走走?"
    雪浓显得很紧张,"你是不是烦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手,"一点也不烦,是真心话。不过有时候回避也是解决矛盾的好办法。"
    雪浓带我走过客厅的时候我看见她妈妈站在桌子上暴跳如雷。我想一定是我记错了,因为客厅里的桌子很高。但无论我如何回忆,总看到这位著名民营企业的总裁在2000年3月28日的下午,在高高的桌子上露出猛兽的表情。
    雪浓的家庭纠纷消减了一部分我对财富的自卑之情。在接下来的七个小时里,我们坐在一家叫"圣多克尔"的咖啡馆里,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倾心长谈。我们谈风雪江湖夜的种种轶事,谈边城伤心的死后各自在网路上茫茫地寻找。雪浓说她后来多次进过风雪江湖夜,也想过报仇,但没有我的世界,连复仇都显得毫无意义。我们相对微笑,都感觉到轻松和幸福。
    我给她讲我到过的许多地方,讲述高山的雄伟,河流的源长;讲春天芦苇丛中的野鸭蛋,生在冰雪之中的花朵。雪浓痴痴看着我的目光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重量。而雪浓告诉我的,大多是她成长的经历,她怎样上小学、读初中、高中,直到上大学。我开始知道,雪浓生活的圈子小得可怜,她和深山里的娟子一样孤单。所以她认为我不平凡,而她自己非常平凡。"认识你真高兴。"她说,露出白玉一样的牙齿。
    雪浓不幸福,她告诉我富有是一种痛苦。在陈述自己的经历时,雪浓表现出与她年龄极不相衬的成熟。她一直表情忧郁,若有所思,这和她在机场留给我的第一印象绝然相反。极少的时候她会露出笑容,显得又纯真又顽皮,像阴霭和北风中的阳光。
    雪浓谈自己家世的时候眼里有一种绝望的迷茫。她说了父母这些年的情感变迁,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善良的女性怎样一点点变成暴君和魔鬼,以及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乌云,雪浓认为这一切都源于财富。"我真怀念十年前的生活,牵着爸爸的手,在公园里蹦蹦跳跳地唱歌,那时我们不富裕,但很快乐。现在我每天回家只能听到争吵和责骂,我有时想,爸爸和妈妈只有死去一个,才能让家里安静,我真的快疯了。"
    雪浓没想到这句话会在两个小时后变成事实。第二天的清晨,当法警把一堆不成人形的血肉推上车时,雪浓紧紧抓着我的手,指甲在我手背上掐出深深的血痕。今夜我把这个终生不会消除的疤痕放在唇边,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愿意永远地、无休止地体会这种疼痛。
    2000年3月29日清晨,雪浓悲怆地对我哭喊:"是我咒死了爸爸!我害死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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