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烈前边引路,歙州刺史则不着痕迹打量他,也打量不远处的沈家以及沈烈刚才下来的那座已经被伐得快光了山头和山边几间草舍。
    庄子里人家不算多,但一路过来的几家,家家都有羊舍鸡舍,里边山羊山鸡还都不少。在如今除了世家豪族,大多数百姓都在清贫线上挣扎的歙州来说,简直称得上是富裕了。
    好一个大兴庄。
    ……
    桑萝早晨丈量了自家的园宅地,正削了炭笔关在屋里用她自己做的大张草纸琢磨以后院子房子该怎么建呢,好给开春搭院子先做个计划。和沈宁凑在一处没画多少,沈安回来说刺史来了。
    匆忙把纸收了藏好,急急出屋,沈烈领着人已经到屋前了。
    见有褚其昌同行,桑萝一点儿没觉奇怪,昨天把相都装出去了,今天不能当着褚其昌的面又一秒成地地道道的农妇,因而也依样把礼数做足,带着沈宁一起上前见礼。
    沈宁还罢,从小并不多接触这些,只站在前边的桑萝做来就叫刺史和长史的眉头都微抬了抬。
    这是世家豪族子弟对同类的敏锐。
    这和刚才沈烈见礼是不同的,一个是形,一个是神,再就是那份从容了。
    眼前女子虽布裙荆钗,却绝不是乡野农妇,哪怕不是世家豪族,也至少应该是庶族出身。
    “无需多礼。”他点了个头算是还礼,便不再打量盯着桑萝打量,转而与沈烈道:“那薯蓣取来看看。”
    沈烈见他君子,心下松一口气,转身往旁边的柴房去,不多会儿取了一整根足有半人多高的薯蓣出来。
    刺史和长史显然也是吃过薯蓣的,但世家公子,哪里见过食物端上餐桌前的样子?和褚其昌差不多,只见过做成药膳的熟食,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薯蓣被端上桌之前的样子。
    也不嫌脏,接过去就上下的打量,见上边覆满沙土,还问了问原因,听说是大量存储所用的堆藏法,也很开眼界,想到褚其昌说这东西是种在山地上,转头看了看远处一座整个被清理得快光秃了的山头,问道:“那座山是预备着种薯蓣?”
    沈烈点头:“是。”
    刺史挑眉:“需要把树都伐了?山地还要松土?”
    极耗人力的话,歙州这边现在除了郑家,连头耕牛都寻不出来,也是桩难事。
    沈烈摇了摇头,道:“直接种下去也成,但粗种省事,收成相比精种则要差好些。”
    长史为虚职,但是却帮着刺史分担了教化和田桑,因此便细问:“精种是怎么个种法?”
    家里也无处待客,沈烈索性便把人往山上请,由许掌柜相陪,细说这薯蓣种植的方法。
    这一谈足有两刻多钟,从薯蓣喜阴还是喜阳,喜什么土质,如何选种,什么时节种下,肥怎么给,何时收。
    长史和沈烈,一个问得多,一个答得细。
    刺史听了个全程,问沈烈:“从前只知这薯蓣是药材,为采药人从山中采挖,你们是怎么知道种植法门的?”
    许掌柜眼微抬。
    沈烈沉吟一瞬,道:“是内子在家中藏书中见过记载,我们避祸山中食物匮乏,正好发现山里有这薯蓣,挖了充饥之外,留了根块种植了起来。”
    褚其昌诧异抬眼,不过很快又垂下了眼睫。
    陪同过来却一直并不出头的桑萝心下也有几分诧异,抬眼看沈烈,沈烈却冲她微笑了笑。
    歙州刺史唇角翘了翘,转而看一直未作声的桑萝,笑问:“不知娘子哪里人氏?”
    桑萝这时却是不得不自报家门了,当然,报的是原主的身份。
    “东郡人氏。”
    长史抬眸,眼里有几分诧异,而后看向刺史,年轻刺史盯着桑萝看了好一会儿,问道:“东郡桑氏?”
    这下轮到桑萝愣住,“大人知道桑氏?”
    原身家中在东郡算是不错的,但要说声望特别高,高到一说东郡谁都能想起桑氏来,那倒也没到那份上。
    刺史笑了笑:“挺巧,内子出自陈留范氏,离东郡不算太远。”
    不过想到几年前那场水患东郡受灾极重,刺史未再多言,转了话题与桑萝道:“这薯蓣种植之法甚好,正合歙州推广,娘子可介意将这法子公布出去?”
    桑萝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
    “不瞒大人,那几年山中艰难,我手中此法并未藏私,附近几个庄子的百姓都是会的,大人只管推广便是,若需要根块,我们也有存下一些,只是这原是家中存粮,大人若需要的话,也不需钱财,留足我们自家明年开春需要用到的根块,其余的大人给些粮食换取即可。”
    她应得爽快,且听这薯蓣不是她一家种植,而是附近几个庄子的村民都有大量种植,这于刺史和长史而言是极大的好消息了。
    “好,娘子有一份慈心,我自也不叫你们吃亏,听闻褚参军与你们颇为相熟,这事也不叫其他人接手,后边让褚参军与你们相谈,如何?”
    “全凭大人安排。”
    刺史笑了起来,他公务忙,也不久留,便就动身下山,临别拍拍沈烈肩膀:“州学不错的,好好学,当今正是用人之际,学成了自有你的前程。”
    沈烈不想这位刺史竟知他考过州学,心下诧异,忙躬身相谢。
    刺史笑笑,转身离开了大兴庄,行出一段,才与身侧长随道:“回去把我书房中那几卷《尚书注疏》抄录一份给沈家送过去。”
    长随一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主子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哪容他一个长随置喙,忙点头应下。
    长史听得眉头一跳,他是知道这轻飘飘一句话代表着什么的,侧头问道:“大人很看重那沈烈?”
    刺史笑笑:“品行不错,瞧着顺眼,那桑氏与我家妃娘不还是同乡吗?我们这也算半个同乡了,照拂一二。”
    走在最后的褚其昌一颗心已经快怦怦跳出胸腔了,太原曾氏的《尚书注疏》啊!!!!
    他咕咚咽了口唾沫,沈烈这运道,逆天了!!!!
    第226章 合作
    继司户参军过来送了份贺礼,这第二日又来了好几个穿官服的,庄子里除了许家人住在靠外,识得不同品级官员服色的不同,又有褚其昌的一句提点,知道来人是谁。
    似陈老汉、陈婆子、卢老汉、卢婆子这些人,哪个识得?
    正儿八经的庄户人,若非桑萝进了十里村,做起了买卖,他们这些人连县城都极少自己去的,活了一辈子,哪见过几个官?在歙州城落户之前,里正就是他们最常见的官了,再往大一点的,每年交租税时那收粮的斗级就是能压弯他们脊梁的大官。
    这又是穿官服的,又是带刀衙役的,早在人往沈家去的时候,各家原本在自家山头干活的就都匆匆往沈家那边靠了,就连大着肚子的冯柳娘都远远跟了过去,最后和另几家人一处,离得沈家不远瞧着,只是看着沈烈和桑萝反应还好,没人靠近。
    眼瞧着人在沈家说了会儿话,又上了沈家山头,最后和和气气乐乐呵呵离开了,满庄子人一头雾水。等沈烈和许掌柜把人送出去,都等不住沈烈和许掌柜回来,一股脑的全围到了沈家。
    陈婆子先是打量桑萝,见她面色还好,不见异样,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心一松下来,那好奇心就上来了,问道:“阿萝,这又是啥官啊?怎么三个官,官服还三个色?又有红又有绿又有青的?这也是因为阿烈他们考上州学来的?”
    陈老汉摇头:“那不能,也没见往许家去呀,还往山上跑。”
    陈婆子想说昨天那褚大人也没往许家去,不过想想褚其昌是为了让沈烈和他们家大山进山找人嘛,就没回这嘴。
    桑萝笑听着,解释了不同品级官员官服颜色不同,听得陈婆子可好奇:“那哪个官最大?”
    “刺史吧。”
    “绿色官服那个?”说的正是长史,因为褚其昌她们是知道的,另两个嘛,长史的年纪看着更大。
    桑萝摇头:“那位是长史,着深绯色官服的是刺史。”
    卢婆子嗬一声:“这样年轻?是最大的官?”
    桑萝笑笑,能娶陈留范氏之女,这位刺史自己的出身又怎会差了,官职高低可不看年纪。她赞了一句年轻有为,便把话题转向了正题,说道:“刺史、长史今日一起来,是因昨晚我家里做了道薯蓣,正好褚大人瞧见了,他们是冲这薯蓣种植之法来的。”
    把官府可能会用粮食换走各家薯蓣的事说了。
    这话一出,没有不高兴的,卢老汉道:“换粮食好,换粮食好,还是吃粮食更习惯一些。”
    薯蓣种出来产量是高,尤其今年桑萝换了种种法,收成比他们之前随便往山上空地种要高出许多,所以今年家家都会种薯蓣,且不会少种。
    但不会少种那是相对的,实际上现在手里存的一些薯蓣偶尔也是要当主粮来裹腹的。吃了好几年了,吃薯蓣哪有吃正经粮食舒服?官府要用粮食跟他们换,那自然愿意换的。
    甘氏精明些,问道:“可有说怎么换了?”
    桑萝摇头:“说是交由褚大人办了,想是这一两日就会有信,薯蓣原是药材,价钱应是不低,但那是只靠采药人采挖,大量种植后价钱势必要降下的,且眼下粮价高,所以还真不好说,等着信儿看看吧。”
    这话在理的,甘氏她们那天也看了州城里的粮价,就那些陈米虫豆的卖价都颇高。不过听是交给褚其昌的,大伙儿心就安了大半了,褚其昌在大兴庄众人眼中算是个很厚道的官了,旁的不说,从山里往外带人,一家七两半的银钱那是一文没少,奖励的山地也给得痛快。
    知道官府来人是好事,也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事,也就没凑在这儿了,各回地里干活去。
    其他几家人倒是走了,陈婆子留着没走。
    “阿萝,这种块你准备给官府多少?自家留多少种?”
    陈大山和周葛昨晚回家把晚间的事是与家里说了的,陈婆子当时就把陈大山一通好夸,在她看来,做差吏什么的,不如跟着桑萝干,哪怕桑萝卖豆腐,她们给种豆呢,陈婆子都觉得踏实。
    眼下自然要听听桑萝的安排了,才好知道自家能给官府多少,留多少。
    今年在山里,桑萝就试着用一小块地试验精种,精种收成那是真的高,但也费种块,陈婆子思量着,道:“我记着你今年春有三亩精种的地是下了差不多有二百斤的种块?”
    他们逃进山里时家里有秤的,这些东西置办起来不便宜,没谁舍得丢,也是带了的,当然,家里用的小秤,自然不会把所有要种的种块都称一称,只称个大概,大多是靠估量着算的。
    桑萝点头,“对,今年只是试试,明年准备把地分作几块,再试试不同种植密度长得怎样,产量如何。不过眼下歙州这个情况,官府也不容易,我准备这趟带出来的四五百斤薯蓣都给官府,自家种块就用还留在山里的那一批了。”
    她们出来得匆忙,外边忙着开地,几个好手又一直忙着帮官府招揽山民出来,所以内围山谷里各家现在都还藏着不少东西没往外带的,粮食、薯蓣,养在山谷里的羊。
    陈婆子一下瞪大了眼:“你们在山里不是还有七八百斤的薯蓣?准备都用来做种块?”
    而且,听话听音,合着桑萝原本准备把一千二三百斤薯蓣全作种块给种了????
    老太太给惊得不轻,须知桑萝今年粗种的那些不说,精种的三亩地,大伙儿都给估过,一亩收了得有三百余斤。
    她要是把一千多斤薯蓣都做种,原谅陈婆子,这辈子没算过那么大的数,根本算不出来这是能种多少地,能收多少薯蓣了。
    一千二三百斤算不出来,七八百斤老太太还是能算的,因为今年桑萝就是差不多七十斤种块种一亩地,七八百斤,就算是七百斤好了,十亩地,那不就是三千斤????
    三千斤啊!!!
    陈婆子想象一下那得有多少,摸着自己咚咚直跳的心口:“你种那么多,可怎么吃得完?就算是卖,这东西挖出来后最多也只存得住半年,要是没卖完,那不得坏了?而且家家都种薯蓣了,到时往哪卖去?”
    老太太已经开始操心上了,又知道桑萝做事从来有章程,稳了稳,问道:“阿萝你与我说说,你这薯蓣是有稳稳能卖出去的法子,还是能做成久存不坏的东西?”
    桑萝轻笑,她和陈家素来亲近,尤其是陈婆子,索性拉着老太太往灶屋去说话:“阿奶,昨天大山哥说你们家的山地跟着我们家一样打理呢,他和阿葛回家都跟您说了吧?”
    “说了,这事做得对,再没有比跟着你稳当的了,阿奶也谢谢你肯应下。”
    老太太其实知道,大山和沈烈的关系是其一,这么些年,阿萝这孩子其实一直惦着她和老头子当年送上去的那点米和糖水。
    桑萝道:“咱不说这客气话,种东西养东西有风险的事我也跟大山哥和嫂子说了,想来您也知道。”
    陈婆子点头:“知道,知道,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就算种地那也得看天赏饭吃呢,这都清楚的。”
    话到这里,正好已经进了灶屋,桑萝也不需要多说别的了,直奔主题,道:“有桩事我正要跟您商量的,我也不瞒您,这薯蓣可不只咱们现在这样的吃法,叫您说着了,这东西能做成好销出去的吃食。”
    陈婆子眼睛一亮:“你细说说。”
    桑萝笑,道:“这东西能做薯蓣粉,也能做薯蓣面条,不管是鲜面条还是能存放更久的干面条都成,不过眼下还做不了,得有面粉才成,我准备到明年薯蓣收成上来后,想法子在州城东市租个铺子下来,到时咱就经营这个,这营生咱们两家合着做,我出方子和铺子,您家做面条和往外售卖,您看怎样?”
    “合伙?把方子教给我们?”陈婆子来之前以为自家能把原料卖给桑萝就不错的,她们家就赚个种地的钱,现在听着方子也教给她,登时有些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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