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剑仙以招式见长,他的徒孙亦是走这个路数,以与众不同的剑招胜过数场比斗。而薛四明所长同样是多变的招式,间或有自创奇招混于其中。两人相遇,有不少人觉得定然还是剑仙传下来的剑招更胜一筹,兴许可以终结薛四明的连胜战绩。
    唯玄天掌门混在人群中,听着耳边议论纷纷,想起薛宴惊失眠的那些夜晚,露出一个混杂着辛酸的神秘微笑。
    眼见看客越来越多,还有些原本未打算参与的修士特地奔赴华山来看薛四明的比试,会场内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大家也群策群力,想了个主意,干脆把会场的顶棚掀了,墙壁拆了,就让薛四明露天打架。挤不到近前的看客要么靠自己耳聪目明,要么借法宝之利,总之会场负责人是尽力了。
    薛四明按时来比试时,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
    她今日穿了一袭白袍,白衣胜雪,清雅脱俗,衣角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翠竹,连与之配套的面纱一角都绣了两片伶仃竹叶。走起路来,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的衣料上便有光影流动,伴着她行云流水的步子,裙摆溢彩流光。
    这是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衣袍,并非薛四明的风格,毕竟与化神巅峰对战,衣衫报废的几率实在太高。
    但这是山下裁缝铺子免费赠给她的——真正的裁缝店,不是还兼职缝鬼皮的那种铺子。而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她要在比试台上穿着它。
    薛四明并不抗拒漂亮衣服,尤其是不花钱的那一种。此时站在台上,墨发白衣,如松如柏,气势高远,台下便有裁缝铺子派来的画师运笔如飞,誓要画下她此刻英姿。
    “道友,请。”
    “请。”
    两人互相见过礼,才各自出剑,薛四明手腕一抖,长剑起势,这一出手,众看客便知自己来对了,台上二者均以剑法见长,此时甫一相遇,便如炫技一般,剑光落了满台,璀璨又磅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薛四明前段时日围观过对方比试后,自己摸索出了“流星赶月”这一式,自觉其中有些不足之处,又听掌门分析剑仙定然还有后招,便十分好奇,此时终于与其对战在台上,心下难免雀跃。
    剑影交错,仿佛一场用来款待看客的华美盛宴。
    对手提剑横挥,薛四明后仰折腰避过,剑气堪堪掠过她的腰身,又及时转向竖劈而来,被她指尖凝了灵力抬手在剑身上一弹,偏离了方向。
    这一折腰一弹指的风华,又让台下画师眼前一亮,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男修剑身一旋,出手又快又狠,向薛四明腰侧斜刺而出,她足尖在青石板上一点,身体浮空而起,恰好贴着那薄如蝉翼的剑身纵跃而过。与化神巅峰对敌,一切都要精打细算,她连多跳起一分的灵力都不肯耗费。
    有一片绣着翠竹的衣角被割断,在剑气中打了几个旋,复又飘摇着落地。
    男修再次欺身而上,两剑相撞,撞击声响彻长空,震得二人分别后退几步,但他们的动作快如闪电,转瞬间又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你攻我守,剑招流畅,毫无破绽。
    台下看客迫不及待地想看“流星赶月”对阵“皓月醒长空”,古老的传世绝技对战尚充满新鲜感的绮丽剑招,可惜二人谁都没有率先用出自己的绝技。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出招,自己随后再去破招。
    转眼几十招对过,男修开始刻意卖出破绽,引薛四明出招,可惜意图被她看穿,她也依样画葫芦,要引对方使出流星赶月。
    两人拙劣地互卖了片刻破绽,意识到这样行不通,男修无奈地单手使力,运剑疾刺薛四明的面门,她抬剑接招,一转手腕,长剑旋转,格挡下这一击,男修复又攻上,铿锵之声四起,暂且难分胜负。
    又是几十招过,男修终于抓住机会,长剑脱手,疾射至薛四明心口,被她侧身避过后,又陡然转了方向,从她背后刺来。
    这一场比试间他已经用了不止一次这掷剑一招,薛四明未料到这一回却有不同,那看似余力已尽的一剑居然还有这等转机,躲闪不及,下意识用出被她惦记了整场的招式背身去挡。
    台下众看客只见一柄长剑流星赶月般刺出,迅似长风,疾似奔雷,如流星飞落,如闪电急驰,剑气之下散出一点寒光万丈芒。登时都激动起来:“是流星赶月!终于肯出绝招了!”
    但是……等等……
    众人反应过来,都是目瞪口呆,绝招是用了,但人好像不对。大家都想抓住身边人为自己解惑,问一句为何他们等待了整场的一剑、为何剑仙徒孙这当可惊艳世人的绝招是在对手薛四明手里用出来的?
    一片静寂,呆住的不只是台下看客,还有台上二人。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102
    ◎争天穹◎
    “你……”剑仙徒孙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疑惑的单字。
    “对不住, ”薛四明语气急迫,言辞恳切,“我不是有意的!”
    对方显然没想到她会吐出这样一句致歉, 原本的狐疑一路滑向大惑不解、满腹疑云,但此时此刻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站在比试台上, 就要全力以赴。
    他勉强按捺下心绪纷扰, 足下踏前一步, 踩出个步法,虚虚实实,假假真真, 手中长剑背身斜刺而出——他既精通这招“流星赶月”,与师父喂招时, 自然也熟悉过破解之法。
    薛四明有些骑虎难下,本想待对方用出流星赶月,自己再来破招,以观对手后续应对。但现在用招的变成了自己,破招的变成了对方,她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了下去。
    她当日思索出这招克敌之法后, 也无数次揣摩过剑仙后招当如何,此时便顺势使了出来。
    流星赶月,追逐的不过是映在水面上的镜花水月。对手虚实一变, 破了原本的水月镜花。而薛四明剑光骤起, 长剑轮转,光影变幻间, 强行又把对手拉回虚幻, 人生如梦, 假假真真,最终不过虚幻一场。
    剑仙徒孙面上讶异之色更浓,侧身一避,不去看那白茫茫一片,此时青天白日,他明亮剑身映着天光,要借骄阳去压月光。
    薛四明眉心一挑,似是在赞叹这一式应对。电光火石间,她手中长剑如月轮转动,拟圆月,化月缺,时光如梭,岁月沧桑,月圆月缺,空留怅惘。
    剑仙徒孙则使出一招“问天公”,举剑向上,剑势如火,以金剑耀日光,夺目光华兜头向薛四明罩去。
    现场看客们还沉浸在刚刚那一招流星赶月里,尚未搞清楚薛四明如何用得出对手绝技,转瞬间兔起鹘落,二人已然过了数招。台上一人耀目如阳,一人虚幻如月,仿佛日与月在争夺同一片天穹,要以此决定这九州天下接下来是白昼还是黑夜,胜者驻留,败者退避。
    这场打斗实在精彩,众人望着台上日月当空,又见薛四明二人使出了他们平生仅见的精妙招式,心绪被紧紧牵扯,目不转睛地盯着,哪里还顾得上去讨论那招流星赶月?只能把疑惑暂时压在了心底,一边急着要等比试结束拉上熟人好生议论一番,一边又希望眼前这精妙绝伦的对招永不停歇。
    台上二人战意正浓,剑修徒孙用出一招“白日放歌须纵酒”,薛四明便对以一式“月夜流光万里同”,昼夜相互拉扯,只是男修借了青天白日之利,似乎暂且更胜一筹。
    押了她的看客们不由为她捏了把汗,却见薛四明忽然招式一变,不再以剑光拟月色,反其道而行之,一招“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把对方如午时烈阳般的剑气转化为落日,看客们正随着她的剑势体悟出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之美,她又扯着夕阳沉坠入深渊。
    对手却也不慌,薛四明借夕阳,他便开拂晓,一招“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令银河消失于拂晓天色之中。
    “好!”台下欢呼叫好声不断,无论是薛四明那招另辟蹊径,还是对手的应对,都堪称绝妙。
    明明是激烈的赛场,看客们却被二人带入了一个足够诗意、足够梦幻的奇妙心境。
    而薛四明也实在令人惊喜,前几场看她正面力抗威压,见其骁勇,见其不屈,如今又见她心思奇巧,以柔克刚。
    千般招式,万种道法,并无高下之分,不过都只是为了赢罢了。
    台上日月争辉,一时映旭日,一时耀星河。
    眼见薛四明剑光轮转,恰似一轮明月如玉盘,男修便用出“月满则亏”,圆月逐渐残缺,乃是世间规律,无人可挡。
    薛四明还以“日中则昃”,过了午时,再焰烈的太阳也要向西而斜,同样无可转圜。
    两人你来我往,其中种种巧思,令台下众人咂舌,感叹男修不愧是剑仙传人,又去感叹薛四明不愧……等等,她是什么出身来着?
    最开始,薛四明这个人物在修真界靠着斩杀鬼族崭露头角之际,许多人都猜测她应当是哪个名门大派出来历练的弟子。但名门子弟俱是从年纪尚轻时便在门派里跟着师长一点一滴学习基础剑法,以夯实根基,几十几百年下来,从此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里都会带上门派的影子与烙印,着实不难辨识。大家这么多场比试看下来,看客中不乏识人慧眼,却也没见她身上带着什么熟悉的印记,复又有些困惑起来。
    她总不会是散修吧?众人摇摇头,若是散修靠着自己一路摸爬滚打至此,那其天赋和韧性就显得更加可怕了。大家还是宁愿相信名门子弟这个答案。
    薛四明自然并不知台下种种猜测,今日的对手并不以内力见长,并未使出巅峰期的灵气给她威压。除了偶尔被剑气划中,她倒也没怎么受伤,远无此前一场血泪横流的狼狈,此时仍是白衣飒然,一动一静间皆如临风玉树。
    台下裁缝铺子派来的画师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心下不停埋怨老板就是老板,懂得挑选场次,若是换成血肉模糊的那一场,自己直接画一团血糊糊,应当能省下不少力气。
    他抬头一张望,正见薛四明白衣胜雪、踏月而来,不由眼前一亮,同时心下一叹,得了,这幅也得画。
    忽有一人拍了拍他的肩,画师带着被打扰的恼怒回头看去:“做什么?”
    “画卖吗?”有人指着他刚刚画好的那一幅,纸上留存惊鸿影,虽看不清面目,那种飞扬的意气却似要破开白纸,扑面而来。
    画师不甚耐烦地摇摇头:“不卖不卖,我也是受人所雇。”
    “一千上品一张。”对方开出高价。
    画师衡量了一下裁缝铺老板付给自己的工钱,毫不犹豫地倒戈:“客官,您要几张?”
    “有几张要几张,”对方干脆地扔过一袋子灵石,“别跟我说话了,快画她踏月!”
    “……”
    台上,薛四明踏月而来,她足下月光实乃剑光所化,此时正御剑向对手俯冲而去。
    那一瞬间,观众们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天下最绮丽的月光,九州最倜傥的剑客。
    虽然心知那只是虚幻的月亮,看客们却仍有一刻迷失在了流淌的月色里。
    月光大盛,一时遮了骄阳光芒。
    剑仙徒孙硬接了这一招,喘息越发急促,心下有些后悔,更多的则是茫然,不知这场交手如何走到了眼下这一步。流星赶月是他的绝招,在无数次与师门中人对练后,破招之法他当然也熟悉得很,但也仅限于熟悉而已,他最用心、最精通、练得最多的始终是“流星赶月”,他习惯了当布招的月亮,而非破招的骄阳。
    但台上形势已被对手所控,他扭转不得,只能将错就错,去抵御,去破招。
    她到底是如何学会这几招的?她与祖师或本门中人有旧?
    男修一直强自按捺下的疑惑于此时扰乱了他的思绪,又见眼前洒下万点明月清辉,那是对手的剑光。
    再如何绮丽漂亮,也是能伤人的剑招,他连忙一个翻滚躲避。
    薛四明连攻几招,面露疑惑,似乎在奇怪他为何不反击了。
    男修心下苦笑,他的破招之法已经几乎用尽了。本以为一招“流星赶月”足以惊艳看客,后续的套招还没学全呢。
    他已是强弩之末,薛四明却涛涛剑意不绝,见他接不住,也并未按照这个路数继续下去,转而用出了自己的“皓月醒长空”。
    看客们等了半场的“皓月”对“赶月”,最后这两招却都是从她手中用出来的。
    男修被打出比试台,落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若有所悟,怪不得她之前一直不用“皓月醒长空”,原来这一招是终结的剑式。
    邀明月,看试手,平杀伐。
    看客们送上掌声,为薛四明,也为她的对手。剑仙徒孙虽败,但他的剑招已经足够令人惊喜、令人眼前一亮,值得大家的掌声。他败了,并非因为他不够厉害,只是很遗憾,他的对手更强而已。
    而对于薛四明,大家已经无话可说。
    这位化神初期的修士一路走来,似乎没有短板,没有极限。哪怕她此时突然渡劫,立地飞升,大家可能也不会觉得惊讶了。
    薛四明告别了热情的看客们,发现刚刚的对手还在台下没有离开,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她快步上前:“在等我?”
    “是,”剑仙徒孙颔首,“我必须问问你,我们的独门绝技你是如何学来的?”
    薛四明如实相告:“之前见你在台上用过,我揣测了几、很久,才勉强复刻出了这一招流星赶月。”
    “不对,此前我在台上只用过流星赶月,就算你天赋异禀至此,多看几场比试就能偷师,但你是如何连后招都学会了的?”
    “什么后招?”薛四明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你破我镜花水月,我又把你拉回虚幻,我那一招就是剑仙传下来的后招?”
    “……”对方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神色,一时失语,目光盯住她的眉眼,似乎在判断着她所言的真实性。
    “我蒙对了几招?”薛四明好奇追问。
    对方沉默良久,不答反问:“你愿意入我剑派,与我同门为徒吗?”
    “抱歉,我已有师门。”
    对方摇了摇头:“那恕我不能答你。”
    “我明白。”
    毕竟偷师了人家的剑招,薛四明还是认认真真地道了歉,保证自己绝不会将招式传授给旁人。
    她离开时,感觉到剑仙传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良久未曾收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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