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i对于自己现在的名字很是满意。
    什么白氏荣光、炎名嫡子, 乱世之中人命尚且贱如猪狗, 更何况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双手握住木把,用力来回扯起风箱来。炉中的火焰渐渐由橘色转成青白色, 铁块也被烧得通红。
    一旁的老铁匠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才拿起大钳从炉子里夹出铁块, 放在一个大铁墩子上。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三十六斤重的大铁锤,乒乒乓乓地捶打起来。一面还不忘告诉景i每一次打击的角度讲究。
    景i从一旁的被炉火温热的水盆里拧起一条布巾, 走到自己的干爹身旁, 准备随时擦去老人身上的汗水。
    现在这个样子就好。有一个可以挡风遮雨的地方住,三顿能够吃个半饱,再加上一个可以教自己谋生本事的干爹, 实在比前些年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生活好得太多了。
    景i并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他出生未满七天, 家里就被人屠了个干净,只有一个忠心的仆人把他缚在胸口偷偷逃了出去。
    这次逃亡说起来还颇有几分神秘色彩。据老仆人回忆, 他才走出庄门没多久, 后面的追兵就到已经赶了上来。万不得已之下,他抄小径想跑到山上跑,却不慎走岔了路,被人截住在一处悬崖峭壁前。后有追兵,前无出路, 他只得把心一横,跳崖以身殉主。他万万没有想到,从万丈悬崖一闭眼睛跳了下去, 醒来时却丝毫没有受伤,连同小景i一起得以逃出生天!只可惜在慌乱之中把白家世代相传的宝物弄丢了,只剩下了一个装宝物的匣子。
    对此事景i心中其实一直存疑。不过却也难说,跳崖不死之人,许多年前可不是还有一个?
    老仆人大难不死之后,带着景i一路向北逃亡,其间还不忘告诉他白氏一族的的辉煌过去。天人十子的父族,天下最尊贵最古老的名门,白家的祖先在宇国分崩离析之后建立了炎国,成为当时的天下霸主之一。
    直到两百余年后,当时的炎帝路经一处山崖,救下了一个人,并把他带回宫中,同食同寝,视之如兄弟。那个人就是后来篡位成功、倾覆了炎国大好河山的荆国开国皇帝季允晟!
    据说炎帝最后被人围困在寝宫,七日不得饮食。他悔恨不已,在引枪自戮时用自己的血诅咒季姓后人都将爱上至亲之人,在求而不得中日夜煎熬,直到被白家的后代原谅为止。
    季允晟谋反成功,一夕之间,白氏嫡族被屠戮殆尽,举国白姓之人都被迫改姓。又因为白氏有旧例,凡是最受重视之子皆用炎名,一时间但凡名字里带个火字的也遭了池鱼之殃。
    景i的先人原是末代炎帝的第九子,因行为荒唐被炎帝囚禁在一间远离京城的皇室庙宇之中。却也因此得以偷生,隐居在一处僻静之所。可惜这个被炎帝视为不孝子的皇子,照景i看来,后来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竟留下规矩,后世子孙断不可改姓,嫡子也要皆用炎名。
    要说这纸如何包得住火,这个秘密终于在一次偶尔的机会被人发现,偷偷告密给了官府。一场不需要审问的屠杀连夜展开,数百白姓后人全部被处死,只走脱了景i一个。
    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带着景i一路走到最北方的齐国才安顿下来。不料却在景i到六岁那年,在市集上被兵痞抢了东西哭嚎了几声,却被那人反手一刀砍成了重伤,第二日就撒手人寰了。家中的租的田地立即被收回,连那间破茅屋也不能住了,从此景i便过上了独自流浪的生活。
    景i年纪虽小,心眼却多,再加上比一般人大得多几乎相当于成年人的力气,倒也勉强过了两年。直到他终于顶不住,饿晕在了一间铁匠铺门口。景i看着老铁匠手中的稀粥,觉得他面容颇善,便上演了一出千里寻父的拿手好戏,准备再骗两个馒头就跑,却没想到还真认下了一个把自己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的干爹。
    当时景i丝毫没有犹豫便改了自己的姓氏。什么白氏荣光,怎么也比不得面前这双满是老茧的温暖大手。老铁匠老来得子自然是喜不自胜,对景i疼爱有加,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的手艺全一股脑教给他。景i对于这个干爹也是孝顺之极,他那叛逆到骨子里的性子一点都没有在老铁匠面前发挥,反而很有些言听计从的意味。
    可惜好人到底不长命,到景i十五岁那年,老铁匠终于还是一病不起,即使景i娶亲为他冲喜也依然止不住老人离去的脚步。
    景i用能买得起的最好的棺木葬了养父,在坟前足足跪了七日才含泪离开。
    铁匠铺子的生意日渐兴隆,新婚妻子脸上的笑意也十分明显,然而景i心中却隐隐有些空虚起来。相比农具和家用铁器,他更喜欢打造刀枪剑戟。每当一把兵刃在他手中成形时,男儿的热血便要沸腾一次。不过他没有那么多的铁可以浪费,每次把玩上几天,便又把兵器回炉重造。他却十分喜欢重复这个过程,一次次一遍遍乐此不疲。
    抽出随身的短刀,刺进途经村子为非作歹的兵痞的胸膛时,景i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有些隐隐找到了自己未来的感觉。
    杀了人了,村子里是呆不下去了,投军去吧!好男儿应当血战四方!他对自己说。
    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新婚的妻子,他还是留下了所有的积蓄让妻子先暂时躲避起来,自己带着短刀出了门。
    “景校尉真是个天生适合军营啊!这小子有谋略,有胆识,还有让人服他的本事,只可惜……天下能驾驭他的人可不多啊……”
    这是当时名动齐国的大将楚天枢在见了景i一面之后对他做出的评价。
    在这位被皇帝贬斥在家养老的将军的酒后之言传出去之后,刚升了校尉的相传可以手撕猛虎的少年将军景i立即被连贬三级,带着他的嫡系人马跟着要捞军功的皇亲国戚剿匪去了。
    说是剿匪其实要消灭的是在齐国遍地开花的义军,而且景i他们连上阵杀敌都不用,自有当地的守军把人抓住了,只等钦差的队伍一到,大笔一挥人头落地军功入袋。当然景i的队伍是拿不到什么功绩的,他们的作用不过是保护钦差的沿途安全,做的是在齐国百姓口中被称为狗腿子的勾当。
    “不就仗着身上比咋们多了点什么吗?我看他该有的倒未必长全了,真他妈的是个软蛋!哈哈哈哈……”
    今日刚到县城,距离开刀问斩还有两日功夫,手下的军士得了闲,凑钱买了几角酒,一齐聚在屋子里取笑那位白白净净颇有几分公公相的钦差大人。
    景i知道他们说的是这位钦差因身上有天人血脉,更得皇帝重视,才能捞到这么轻松的活。他轻咳一声走进屋子,自有人让开了主位让他坐下,又有手下把斟满了酒的大碗放在他手中。
    “他是软蛋,可是人家升官快啊。就你们几个,要是改投了他,来年也能混个校尉当当。”景i笑着打趣。
    “大哥你这不是把我往娘们堆里推嘛!不成不成,他手下那帮人也算是当兵的,我看力气都用在女人的肚皮上了,握不握得住刀还是个问题呢!要我看,就是牢里的那几个都比他们有男人味,可惜后天就要命丧黄泉喽!”
    “哦……你们几个也觉得可惜?”景i挑了挑眉。
    “怎么不可惜,大家都是庄稼人,谁有口饭吃要干那杀头的买卖?京城里那个……嘿嘿,听说又要为皇后造什么琼塔,可不是越穷越喜欢糟蹋嘛……他糟蹋钱不要紧,老百姓的税赋都快要交到孙子辈了!不是魏国就是赵国,我看这齐国早晚要他妈的被人灭国!”
    “噤声!你在说些什么混话呢?”有平素稳重的军士立即狠狠撞了说话的人一下。
    “这里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再说,我说的也是实情……”先前的人有些不满地低声嘀咕。
    “不错,照我看与其被灭在别人手中,不如我们自己来建一个新的国家。”景i砰地一声把酒碗拍在桌子上。
    “将……将军,你也喝多啦?”先前说话的人不由一愣,“我们兄弟加在一起也不过百十来人啊!”
    “瞧你个熊样!我可没喝酒,也不是在跟你们说笑。我已经决定了,今天夜里就把这白斩鸡似的钦差做掉,打开牢门,带着人去投义军。你们几个有胆量的就跟着我干,将来我有口饭吃自然不会让弟兄们喝粥。要是怕被牵连的,就躲在被子里睡他娘的一觉,等事情完了自行离开便是。不过……要是有哪个不开眼的,要去告密,哼哼,就不要怪我姓景的不顾兄弟的情谊!”
    “这……这……将军这话说的,我们兄弟……那话怎么说来着……生是将军的人,死是将军的鬼啊!哪能做那缺了几辈子德的事?对!我也早看不过眼那个软蛋了,只要将军你一声令下,我老胡现在就去把他乱刀砍死!”
    “不过……将军,义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要我们兄弟投他们,我心里不服气呐!”
    “对,我们兄弟人虽少,可是个个是以一当十的好汉,怎么能跟了他们这帮泥腿子、庄稼汉啊?将军,不如我们单干吧!”
    “是啊!不如单干吧!”
    “吵什么!”景i环顾了一下部下们涨得通红的脸,缓缓道,“我们起兵,一没地盘,二没粮草,总不能抢了县城做土皇帝等着被人宰吧?这天下义军之中也就是这旗云山中的这股最得人心。而且山中有盆地适合养兵。我们带了他们旧时的大当家去投,那二当家自然不好不收,而大当家嫡系尽失,也不得不依靠我们。不出两年,这旗云山便是我们的地方了。至于到时候是先南下取了粮库,还是先北上打到京师……哼哼,通通都易如反掌!”
    “将军果然厉害!我老胡自从跟了将军,连脑袋瓜子都比以前多学会转了几转啊!”
    “哈哈哈哈……”听到这句傻愣愣的赞美之词,众军士不由哄笑起来。
    景i自然知道自己的计划有些过于大胆,但是他早已厌倦了等待一个明主,再创宇国的盛世。与其等着别国来吞并齐国,不如把这个从根子上已经烂掉了的国家从内部瓦解,重新打造一番。
    只凭借天人刻印的多少来决定才能的制度在他看来根本一文不值,他要建立一个有才华者都能施展抱负,努力耕耘者可以得到收获的国家。一个比宇国更公平,更繁华的国家!
    然而此时的景i却没有想到,他此去旗云山,会遇到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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