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心作为白家之主,且是与赫平君同一时代活跃的人物,威望、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在赫平君正值壮年,锋芒无两的时候,白天心不但维持住了白赫两家的微妙联盟情谊,更坚持住了白家的独立自主,在赫平君带领北域商团开疆扩土,借中兴之主补天君上位前的宝贵空窗期,迅速扩张权力的时候,白家也紧随其后分到了异常肥美的羹汤。
    这样的人物,或许手段魄力较之赫平君会有所不及,但论及城府涵养,是绝对不会逊色的。赫平君尚且需要在退隐后以垂垂老朽的姿态来藏匿锋芒,白天心却能以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修养,一如既往地维系自己的统治,数十年如一日。
    所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听到一个名字,就将心思变化如此明显地呈现在脸上?
    于是不待白天心开口回应,王洛已提起真元,汇之于口。
    “静!”
    一个短促的音节,宛如在虚无之中引爆了火山,蛮横不讲理的能量洪流呼啸而至,虽然没有直接穿透白家家主遍布周身的护身法器,但顷刻间的危机感,却让他得以从方才的震惊失态中恢复冷静。
    而冷静下来后,才好谈话。
    “白老,不要误会,此橙,非彼澄。”说话间,王洛伸手在空中比划,以真元为墨,留下一个工整有力的“橙”字,“我说的是二十多年前出生于望城的那位旁系女。”
    白天心微微蹙起眉头,沉默着点了头,缓慢却用力。
    王洛于是笑道:“好,看来白老抓到诀窍了,从现在开始,千万记得,此橙非彼澄,咱们在讨论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而不是某位快两千岁的老前辈。这個问题上若是搞错了,就会像刚刚那样,仿佛被污秽入体一般失去理智。”
    白天心眉头皱的更紧,有些难以置信道:“刚刚,我竟是……嘶!”
    说话间,念头不由又转到禁忌处,于是神色再次呈现动摇之态。
    王洛立刻在他面前晃了下手指,指尖划出一道圆润而玄妙的轨迹,引回了白天心的注意。
    “接下来还是耐心听我说完,白老,你贵为月央豪门之主,又有元婴中境的大好修为,应该知道,有些强大的存在,单单是提及其姓名,思考其概念,就可能引起对方的注意,继而降下仙罚,因此民间常有避讳之说。当然,如此神威,即便在旧仙历时代也近乎传说,至少寻常的大乘真君都难有那般神威。但很遗憾,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正是一位超越了旧世大乘的真仙人。直呼其名讳的结果,我和赫平君已经做过示范了,之前在胜雪楼的酒宴之后,我和赫老有过密谈,期间几次不加避讳——而这几日,你应该一直没能联系到赫老吧?不然,以白家家主的性子,应该还不至于这么急地当面找我对峙。”
    这番话说完,白天心的眉头便彻底舒展开来,脸上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因为王洛的确说中了实情:在得知王洛竟于护城大阵中暗藏八方削福阵时,白天心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去找赫平君讨说法。
    王洛一个外来的祝望人,之所以能在月央呼风唤雨,尽情调使白家的精锐资源,靠的无疑是赫平君的面子。而比起区区一个外人的恣意妄为,白天心自然更担心那位横压自己数十年的赫平君,对白家有什么想法!
    只要赫平君能将此事解释清楚,给出一个正经的理由,白天心未必不能让此事大事化小。甚至真有必要的话,他这副老朽之躯,为定荒大业做出些牺牲也无不可——只要能为家族换回合理的利益。
    但偏偏就在这要紧时候,赫平君居然称病不出!就连白天心的名帖都不好用了!
    这位退隐幕后几十年的赫家老祖,仿佛在这一刻真的退隐幕后了一般!而这就让白天心别无选择,他不能直接去砸开赫家的大门,将赫平君拖出来拷打,那就只能去找王洛讨要说法了……
    而现在听来,赫平君居然真的是因为不加避讳,而遭了反噬!
    “实际上,当时真正直呼其名的只有我,赫老只是个专注的听众,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付出了沉重代价。所以白老,之后就算在脑海中去勾勒画面,也尽量用他人代指,不要直接引用那个概念。”
    白天心闻言又是点头,然后问道:“赫家家主付出了沉重代价,那么王山主你呢?”
    王洛笑了笑:“我的确是没什么事,毕竟我身份摆在这里,还是有些豁免特权的。可惜也正因为如此,才让我一时大意,险些坑害了赫老。总之,既然意识到问题,就自然有解决的办法,真仙神威虽强,但只要对关键概念予以避讳,不直接触那个霉头,真仙就不可能相隔十万八千里莫名降下仙罚。所以接下来,只要记住,此橙非彼澄就可以了。”
    白天心又问:“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虽然是同音,形似,但毕竟不同字,更不同人,作为避讳的要素就已经齐备了。其实类似概念在现代仙盟同样不鲜见。我之前游玩太虚绘卷时,建立新账号阶段无法为自己取一些重要人物的名字,例如鹿悠悠、鹿芷瑶这些名字就都不能用。但实际上在绘卷里,几乎随处可见‘鹿幽幽’、‘鹿汁窑’,就连祝望本地的太虚司都是不怎么提得起兴趣对此严加看管。”
    白天心皱眉道:“祝望两代国主向来以宽仁著称,可若是换成月央境内太虚,别说补天君的真名高恒不可用,就连一些形似或同音的字,如‘姮’‘忄亘’也是不能乱用的。”
    王洛笑道:“对,但你换成‘矮恒’、‘高竖’或者‘中兴之主高又横’就没问题。”
    “……”
    “总之,说回正题,咱们接下来要说的是那位旁系女白橙。我这几日调来白家内部资料认真看过,她作为边缘人,落在纸面上的记录非常稀少,这类小透明,在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内从不鲜见,但她却意外得了一场大机缘,如今已成了祝望拓荒前线的要员随从,对拓荒大业有着切实的影响力——很坏的那种。而我目前暂时难以正面力敌,便只能曲线救国,绕道月央来寻求解决方法。这其中,八方削福阵效果最好,以拓荒大业为基底,不受任何外力如灵山之类的概念影响,集中律法之力杀人于无形,避无可避,挡无可挡。虽然代价不菲,但咱们客观来说,无论白橙如今体内寄宿了何等庞大的机缘,只要能均匀分散给白家的众多子弟,那么每个人可能只需要一场大病,一次离异,最多一顶绿帽……就能搬开挡在仙盟前路上的巍峨巨石。”
    王洛说到这里,暂时停住了话题。
    毕竟这不是什么能光明正大说下去的事,用若干白家人的绿帽,换另一个白家人的死,到底划算与否,至少他不能当着白家家主的面,替对方决定。
    还是需要白天心自己点头,这件事才能顺理成章推进下去。而若是白天心不肯点头……那也无所谓,白天心作为家族之主,将其作为八方削福阵的燃料,效果说不定更好些。
    片刻后,王洛的耐心等待,换来了白天心的一声叹息。
    “王山主,我有一事不明,白橙那孩子,究竟何德何能,得此机缘?”
    王洛有些意外于白天心居然会抛出这样一个并不太重要的问题,但还是认真做了回答。
    “与白橙本人的德行无关,是她父母的问题。”
    “?”白天心难得在脸上呈现出一丝诧异不解。
    王洛又说道:“他父亲是白家旁系出身,母亲则是一个附庸小家族的千金,两人能力资历都平平无奇,虽婚后略有资产,但其实各自的生平运势都谈不上顺遂。唯有一点,他们较之其他豪门子弟有着优势,就是夫妻恩爱。对于生在富贵之家的人来说,爱情的得来的确比平民要容易许多,但一份长久的爱情却反而更加稀有。因为双方都要面对太多的红尘浮华的诱惑。但白橙的父母却能从青梅竹马一路相互扶持走到最后。这一度成为白家的美谈。事实上,在白家的内部资料中,关于这段爱情也颇有记载。白老,你虽然是高高在上的白家之主,但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王洛只是随口一问,余光却瞥见白天心在这一刻露出了相当不自然的表情。
    对于已经回归面瘫姿态的白天心而言,这个反应相当不寻常!
    但王洛也没有急于去揭开秘密,而是仿佛没有察觉一般,继续说了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生下女儿白橙之后,就因意外而双双殒命。而白橙则在若干年后,继承了前人的福缘,成为足以以一己之力抵挡拓荒的大人物……白老,关于茸城前线的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所以也应该能联想到,一对无比恩爱的白家夫妻,为什么会突然殒命?而他们的女儿,又为什么会忽然继承巨大的机缘。”
    之后,王洛再次陷入漫长的等待。
    他并不急切,因为这些话的确需要很长时间来消化。而他也早就料想过白天心可能提出来的问题,并针对性的设计好了回答。
    例如,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因为偏偏是现在,仙盟决定踏上天之左的土地,夺走关键的战略要地疯湖。
    为什么一个和道侣相爱甚笃的双修宗师,会对自家的后人抱有这样恶毒的诅咒?
    老实说不清楚,真相只能等打倒对方后再慢慢问。但无论如何,这种以情感、因缘入手,操人命运的手段,的确也正是她的手段。
    然而,这一等,就是近一个小时。
    期间,白天心脸上宛如风起云涌,各种各样的心思,情结,都清晰地呈现出来……但却只是清晰地呈现出一片混沌。
    王洛一直安静地观察,但除了观察到白天心的心乱如麻,竟读不到他的真实情绪!
    而这样的姿态……恰恰和不久前的白隍,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让王洛很有些不解:白隍被无形中操控神智,显然是因为白师姐在月央也留下了后手,具体是什么姑且不论,反正影响力其实也并不强,以至于白隍气势汹汹来质问,却被王洛几句话就反诘的哑口无言。
    而白天心可是堂堂白家家主,不但出入各处都有高明的修行人随行保护,浑身的保命法宝也非同一般。王洛最先用真言唤醒他时,接近化神级的神念扫荡,居然都不能破白天心的防!
    白师姐手段再高,在仙盟境内,也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在千里之外,恣意操弄一位豪门家主的神智。
    不然她直接去把前线元帅关铁军魅惑后采阳补阴了,岂不更好?
    白师姐神通再多,在仙盟境内也是要受到限制的。所以,白天心的反常,又是因为什么?
    等待中,王洛尝试了几种唤醒之术,却无一例外被白天心的护身法宝给抵挡下来,其中有几次甚至惊动了潜藏在门外的白家死士,险些为这场二人的密谈引来外力干扰。于是,这也让王洛没办法继续加大力度强行破掉法宝,只能暂且等待。
    好在,王洛此时还有足够的耐心。
    一直等到天色将明时候,白天心终于有了反应。
    老人慨然一叹,而伴随这一声叹息,仿佛有一面封堵了若干年的墙壁被洞穿,墙后,无穷无尽的恶念和悲意随之汹涌出来。
    “王山主,有些故事,我本不打算对任何人提起,但既然此事已成当下焦点,恐怕之后的故事我便不说,你也早晚要挖出来……白橙的父母,当年以话本故事一般美好的诚挚爱情,在家族中赢得了小小的名气。而我当时正在鼓励家族内部和谐,所以便趁此良时,亲自出席了他们的婚礼。”
    王洛闻言一惊,白天心出席婚礼?这事可是未见于任何竹简之中啊!
    “你没看到,是因为相关记载被我强行删去了,只可惜纵使我为家主,要毁竹简,也颇花功夫,且毁的多了,痕迹反而明显。我本以为此事终归能被所有人遗忘,却不料从那时候起,我就已经沦为棋盘上的棋子了。”
    王洛不由皱起眉头,微微将上身探前:“白老,别打机锋了,说重点吧。那场婚礼上,伱做了什么?”
    白天心抬起头,看向王洛,目光却聚焦在王洛身后的无穷远处,仿佛在眺望历史。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白橙的母亲,她明明不算国色天香,但沉浸在爱情中的模样,却让我莫名心动,之后……”
    “草……”
    白天心沉默了下,只说了结论。
    “白橙,其实是我的女儿。”
    “草!”
    “而那对夫妻的意外亡故,也是我一手主使,因为……我本来以仙法遮掩了相关记忆,但不知为何,法术突然失去效用。回忆起一切的小夫妻,便成了我的一个破绽,所以……”
    “所以,你准备好赴死了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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