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主持八方削福阵的体验,出乎意料的玄妙。
    然而,先不论这玄妙的体验本身,单单出乎意料这件事,就非常致命了。
    因为他此行前来月央所要做的,绝不是可以出乎意料的事。
    就宛如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行错半步就是万劫不复。
    与白澄师姐为敌,就是这么绝对。
    在同一辈的灵山人中,以大师姐鹿芷瑶最为惊才绝艳,但她才华横溢的同时也惯于作死,有一百分的本事偏要去做一百二十分的事,所以她其实也输过,败过,只是些许挫败对她而言无足轻重,只会刺激她下次练到一百五十分,再去挑战一百八十分罢了。
    同理,符离、孔方、秦牧舟……各有各的神通不凡,能成为灵山人,他们无疑都站上了令无数人艳羡的修行之巅。但即便是这些巅峰之人,也都会在漫长的修行生涯中经历这样那样的挫败。
    唯独白澄,她是没有输过的。
    因为她从来不会去参加那种毫无意义的比拼,只有确定自己能赢的时候,才会出手。而一旦出手,便无有不中。
    现在,白澄出手了,而且是亲身涉险,来到仙盟的拓荒前线,以一己之力散播荒毒,几乎瘫痪了大半个前线。
    而对此,无论是鹿芷瑶,还是鹿悠悠,竟都不约而同作壁上观,仿佛受到了什么强力约束,只能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唯一能自由行动的王洛身上。
    于是背负了全村希望的王洛,就更加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身上是没有容错的。所以,在他意识到敌人是白澄后,他的每一步就都要经过最严密精确的算计,以及一次又一次地复盘验算,以确保实操过程中,不能出现丝毫的意外。
    而现在……
    王洛万般意外的,再次陷入了梦境之中。
    明明实际的主阵人是白天心,他只是在间接控制大阵运转,甚至为安全考虑,他将神识沉入高塔时,还刻意借助高塔的力量为自己竖起了一道隔离屏障,如此就算白澄师姐有什么通天手段,能沿这八方大阵反溯其威,那也该由白天心来独自消化,王洛本人则可置身事外……
    然而,当大阵真的锁定到了远在灵山脚下的白澄时,王洛立刻便陷入了之前在白家小楼中一般的状况。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就变得淡薄,而后回过神时,他已然入梦。
    而这个梦境,居然紧接上回!
    上一次的梦境中,来自挚爱之人的锋芒,贯穿了他的心脏,断绝了他的一切生机,死亡令梦境霎时破碎。
    然而这一次,王洛惊讶地发现,随着梦境中的时间一点点流逝,那覆盖全身的死亡,竟在一点点褪去。
    空洞的胸腔中,有一颗无形的心脏,在砰砰有力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能让他体内业已凝固的血液重新流转。而每一次跳动,都会有一道灰色的碎片,从虚空中飘落,落入胸腔,而后彼此粘合,以实代虚,为那颗无形心脏赋予实体。
    仿佛有一颗看不到的心在破碎,而它的每一道碎片,都化为了能让王洛活下去的全新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王洛才感到自己那冰冷僵硬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点暖意。
    但是除了这一点暖意之外,他就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视觉,听觉,嗅觉……五感已经尽数废掉了。那近乎麻木的痛苦告诉王洛,有人挖去了他的眼睛,割掉了他的舌头,刺聋了他的耳朵。
    他们还斩断了他的四肢,将残存的躯体埋到了一个漆黑不见天日的幽深之处……名为人彘的酷刑,在梦中竟完美地降临到了他身上。
    酷刑本身是有意义的,因为她仿佛早早料到那一道寒芒无法杀死自己,而一切杀不死自己的,都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所以,在掠夺走全部生机后,她竟仍不知满足,遣人将自己的尸体分割成数个部分,每个部分都单独封禁、镇压。如此,就算生魂化为厉鬼,也要被镇压得永世不得超生!
    王洛想不明白,那个与他心意相通,结下永恒良缘的人,为何能在一夜间就仿佛性情骤变,毅然背弃了誓言,做出残酷到难以言喻的行径。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就此罢休。
    那颗被心爱之人亲手粉碎的心,在无声息间用残片为他赋予了新生,而后,便化为了永恒不熄的复仇怒火。
    他用这一丝丝、一片片的残状火,点燃了体内属于过去的一切,也点燃了体外的一切。
    那些被分别镇压在幽壤各处的肢体残片,不约而同开始萎缩、腐朽、焦黑,仿佛被无形的火烧灼。它们本是一道道枷锁,用以彻底封锁他沿着原先的轨迹寻回力量,但她却不知道,早在她选择背叛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屑于再沾染任何一丝与她有瓜葛的东西了。
    他宁可蛰伏在粪坑一般的幽壤之中,以残破之躯一点点吸收着四周那剧毒而污秽的力量,并以此转化为自己的新生。
    这个过程,用了足足七百年。当他终于苏醒,从幽壤中挣扎而出时,原先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枷锁,已经全然不值一提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经历吗,白师姐?”
    梦中,王洛低声呢喃。
    七百年的时光,在梦中宛如弹指一挥间,但他很清楚这一切对于当事人的重量。
    “不,你并不清楚。”
    梦中,熟悉的声音给了他回应。
    下一刻,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似琉璃般破碎、跌落,化作光彩流溢的雨。白澄沐浴着彩雨,无比坦然地出现在王洛的意识之中。
    “白师姐……”
    王洛下意识地有些难以置信。
    尽管眼前所见之人,只是白澄在他意识中做出的投影,但这个投影和记忆中的白澄相比,当真是面目全非。
    而他,本以为有些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沉默中,白澄说道:“王洛,你的天真让我感到恶心。如果你还要用这种态度来面对我,那么此时的对话将毫无意义。”
    王洛心中一凛,暂时收起了无谓的情怀,也收起了继续以师姐待之的心思。认真说道:“所以,刚刚的梦,就是你之前经历过的事?你被秦师兄背叛,然后……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
    白澄说道:“因为你虽为灵山人,但与此事全然无关,也毫不知情,我有必要给你选择的机会。”
    选择?
    王洛不由感到有些好笑,但很快就意识到这种好笑本身,才真的好笑。
    他终于隐隐猜到了白澄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客观理性来说,接下来的话显然不听为好,但是……
    “伱必须要听下去。”白澄说道,“主阵之人并不是你,你没有停下不听的权力。”
    王洛不由苦笑:“好,这下作茧自缚了,那我便洗耳恭听吧……不,刚刚的故事,脉络已经相当完整,不如让我针对性地提一些问题吧。”
    白澄默然,默许。
    “那么第一个问题,秦师兄他为什么要背叛你?恕我直言,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你们彼此相爱,程度无分高下……”
    白澄那张陌生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容。
    “你的记忆并不可靠,因为我爱他从来都多过他爱我,那是我前世最大的骄傲,因为我选择了一位天下至情,只逊色我一人的道侣,而那是最正确的选择。”
    王洛说道:“嗯,师姐你在重要的问题上,的确从来只做正确的选择……所以,秦师兄让你看走眼了?”
    白澄却说:“我并没有看错人,他的确是那个时代最好的爱侣。但当时代变迁时,每个人都不得不面临更多的选择。天庭坠落后,我站在天庭一边,而他却站到了另一边。”
    说到此处,白澄的声音更加阴冷,顷刻间,就仿佛在王洛的意识中化作了一块散发刺骨寒意的玄冰,令王洛的元神隐隐作痛。
    而这,不过是白澄心中那永燃不熄的残火的一点余温。
    “天劫时,九州大陆上的人被分为了两种,一种是自己人,一种则是为了让自己人活下来,必须要去牺牲的人。你……可以将那个时候的世界,理解成一条即将翻覆的小船,而船上承载了太多的人。”
    王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不解地问道:“以你和秦师兄的神通,无论选择哪一边,都该游刃有余,完全不必成为被推下船的牺牲品,更遑论自相残杀。秦师兄为什么要背叛你,或者说你为何要背叛他?”
    白澄说道:“因为我们都在红尘凡世有各自的家族和牵累。白家当时在我的斡旋之下,成为了新天庭的仙仆。而秦家却在他的带领下,趁乱杀死了数尊真仙,将真仙遗蜕掠夺殆尽,结下了无法化解的深仇。”
    王洛听得眉头大皱。
    事实上,两人到了这一步,其实已经在南辕北辙了,后面的针锋相对根本是必然!
    从最最开始,两人就莫名其妙地带着各自的家族,投奔不同的方向,这才是最根源的矛盾所在。
    但是,白澄既然刻意省略了这些事不提,那就……姑且先不提吧。
    重要的是,即便到了家族反目的这一步,也不意味着两个人之间要用那么决绝的方式来伤害彼此,秦师兄他……并不该是那么狠辣的人。
    然而,白澄仿佛完全看穿了王洛的心思。
    她淡然说道:“那一天,他告诉我说自己愿意回心转意,要我在天庭群仙面前为他和秦家讨个特赦。在当时的仇怨之下,这并不容易,但我还是为他做到了。只要他和秦家愿意来投,那么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然而,就在事成那天,他带着秦家人来我白家登门道谢时,却突兀发难,短短片刻间屠光了白家上下八百余口,甚至牵连了仆役下人数以千计。家族中,我亲自照看长大的血脉亲人,在我眼前被他碎尸万段。而我父母和家族长辈的埋骨之地,也被他连根掘起……”
    说到此处,白澄不由停顿了片刻,仿佛在压抑心中残火的波动。
    “之后,我如梦境中那般被他亲手分尸,头颅躯干被封印在幽壤孽土,其余四肢、耳目则置于凝渊图中。若非我机缘巧合下成就异道,此时恐怕仍在幽壤中沉沦乃至腐朽。”
    “当我回归九州时,天下已面目全非,他并没有成为仙盟的英雄,定荒元勋中没有他的名字,他本人甚至在我死去之后不久,也随即陨落,下场并不比我好上几分。而他的家族虽然血脉延续至今,却再无复昔年的显赫。我本以为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岁月,我心中的仇恨将再也无从发泄……直到我在仙盟的凝渊阁中,看到了那张用我亲族之血为墨绘制的画卷。看到了我父母亲人的尸骸被炼成仙盟至宝,高高悬挂在泉州城上千米高处,更看到一群杂血之人,以白家正统后裔自居,窃走了天地间最后一点属于白家的气运。秦牧舟用在我身上的那些镇压手段,如今依然被人用来镇压我的家族。”
    白澄叹息一声,说道:“有一点,或许你猜的不错。虽然秦牧舟的确做了那般狠辣的事,但本质上他并不是生性狠辣之人,所以,引导这一切的另有其人,而那个人却还活得好好的,她引以为傲的事业也蒸蒸日上……”
    听到此处,王洛忽然打断。
    “我还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坦然答我:整个过程里,你有没有对不起秦牧舟过?”
    白澄不由失笑,继而郑重回答道:“事发前,我不曾对他有任何歹意,更不曾伤害他分毫。”
    王洛又问:“所以你才变得像现在这般……愤世嫉俗?”
    白澄说道:“愤世嫉俗?区区世俗,如何能化解我心中的怒火?这是我重获新生的道之所在,如同人的吃饭饮水一般。”
    “所以,对于现在的仙盟而言,白师姐你已经是根本无法化解的仇敌了……那你还要我选什么呢?”
    白澄却说:“我与仙盟的仇恨,又与你何干呢?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绑在仙盟一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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