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意思,用哲学理论来解释超凡世界观吗?边上的赵青心中微动,在对其略生兴趣的同时,也有些怀疑其另有所图,以警惕性的态度观察了一遍对方的细况,然后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你有没有做过清醒梦?”施夷光掏出了一册记录本,在上面书写优美的鸟虫篆,看上去有些反客为主询问对方的意思:“在我看来,很多理论都可以基于‘梦’的概念来阐释。”
    “清醒梦?”
    混血种先生手中摩挲着死侍尖牙,陷入了沉思:“荣格认为‘共时性’跟梦境与潜意识有着深刻的关联,‘梦中自觉’本质上属于‘通灵’的范畴……实际上,共时性现象也可视为清明状态下的预知梦。”
    “做梦的时候大脑可以处于近似清醒的状态,那么清醒的状态下也可以进入自觉的‘梦境’,这就是冥想与禅定的原理。”施夷光进一步阐发道:“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那又有什么方法可以区分梦境与现实呢?”
    “康德认为,我们之所以能够区分真实的对象与想象的对象、区分梦境与现实,是因为在单纯的想象与梦境中不存在因果关系。也就是说,由于梦境中不存在因果关系,因而不存在一种客观相继,只是一种跟单纯想象没有区别的主观相继。”
    “如果我们的体验中的事件按照逻辑和因果关系相互联系,那么我们就生活在现实中;如果这些联系经常无缘无故地断裂或者变得不合逻辑,那我们可能只是在做梦。这就是康德区分梦境和现实的方法。”
    “叔本华则认为梦境中也存在因果关系,梦境中的一切同样根据因果律而相互联系的。现实与梦境在所与材料的因果联系上并无区分,区别只是在于知性在整理材料时,现实在进行持续地整理,由此而来的因果联系更加稳定。而梦境中的因果联系由于在和现实相比时,显得不那么稳定,因此才被称之为梦。由此,人生可以说就是一场大梦。”
    “共时性现象的存在,这种无因果关系的有意义巧合,恰恰正符合康德与叔本华对梦境的判断依据。”施夷光微微一笑,目光深邃有如星空:“最直接的解释是,我们都活在一场真实度极高的梦境里。”
    听得此言,混血种先生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所谓现实世界的本质,只是一场群体清醒梦,其因果关系严密程度远高于普通的梦境,还是说梦境与现实并无界限,两者互相重叠,不分彼此?”
    “但在这样的前提下,梦境不太稳定的因果律,就没法作为先验条件来看待,需要原理上的推导与证明……不得不说,你的这种见解无非是老调重弹的‘庄周梦蝶’罢了,在历史上被哲学家们讨论和批判了无数次。”
    “从古至今,太多思考者想到过世界是一场梦的观点,但没有哪个人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这么想只会陷入虚无主义的深渊,否定存在的价值。”
    说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似乎在为施夷光平庸的思想而感到失望,觉得对方的心灵层次匹配不上她超凡脱俗的外在气质。
    “……这正是我首先提及‘清醒梦’的原因。”
    面对混血种先生的质疑,施夷光并未感到气馁,反而眼中闪烁着更加明亮的光芒:“在这种特殊的状态下,我们拥有了对自身梦境的支配能力,如此便可研究出梦的各项特性,同做科学实验的严谨性并无分别。”
    她轻轻一笑,声音中充满了自信和坚定:“而从我们之于梦中角色的角度来看,我们在‘现实世界’中所经历的一切,或许只是某种更高层次意识下的产物。在这里,我暂且将其称之为‘宇宙意识’。”
    “或许,我们每个人,乃至整个世界,都位于宇宙意识的梦中。”施夷光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继续道:
    “在这个梦中,梦境的创造者——宇宙意识,自然而然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梦,它就如同一位导演,操控着整个梦境的进程。在新的情节尚未正式开始前,它就已经写好了大致的剧本。”
    “而作为‘演员’的我们,在梦境的深处,偶然间瞥见了未来的剧本一角,便会对未来产生一些模糊的印象。这便是‘共时性’与‘心灵预感’的本质——我们无意中触及了那张剧本的片段。”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她轻轻吟诵着,仿佛在品味着这句佛谒中的哲理:“沈存中《梦溪笔谈》有言:‘人有前知者,数千百年事皆能言之,梦寐亦或有之,以此知万事无不前定。余以为不然,事非前定。方其知时,即是今日,中间年岁,亦与此同时,元非先后。’”
    施夷光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时间与空间的洞见:“那位创造着剧本的‘梦主’,即宇宙意识,它天然具备着贯穿时间维度的视角,看似不断推进变化的上层梦境,也不过是它记忆的一部分而已。”
    “对于我们而言,过去、现在、未来似乎是线性的、不可逆转的;但在宇宙意识的层面,过去、现在、未来或许只是剧本上的不同段落,它们相互交织、相互影响,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梦境。”
    “而我们,作为宇宙意识下的产物,虽然无法像它那样自由穿梭于时间之中,但若能‘自我觉醒’,或许也可以通过梦境中溅起的因果涟漪,窥见一丝未来的影子。”
    当那名混血种“哲学家”内心震撼波动之时,赵青也是心中微惊,对施夷光这些天的高速学习速度生出了几分讶然,但细想之下,夷光她本就是抱着参悟培育感生石的目的而入梦,因此专注于对梦境理论的研究,也属正常。
    西哲喜欢把具体的事物提炼成概念,中哲却常常用具体的事物来比喻抽象的概念,在这种时候,便更加形象与易于理解。
    既然梦境跟宇宙有着某种相似性,前者可以衍化出一方真实的世界,那就能够通过深入钻研梦境空间,来探索宇宙的奥秘。
    毫无疑问,施夷光的此番言论,已相当接近于事情的真相,至少对于自己和她而言,这个世界确确实实就是一场大梦,只不过真实到了极点、目前为止难以寻出破绽罢了。
    在赵青看来,这个超级梦境背后的原理与规律,“梦主”的本质与能力范围,无疑是极有价值的研究对象,而且并非完全不可启及,多半是个可以通过修炼抵达的极高境界。
    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该理论为“梦”作为基础,其实算得上是一派对于修行的指导思想,正如文子的理论是将天地意识视作无为而治的圣王、以德政立道、修持内天地一般。
    而赵青自己的修行指导思想,则是兼收并蓄,认为大多数修行者看到只是大道的一个方面,完全可以同存,从而以道家为中心融合诸多派别,像“梦境宇宙”这样的观念,就是不错的增补。
    值得一提的是,根据她这段时间的研究,龙族文明主流的思想观念,已然被寻找到了大致的脉络,某种意义上,跟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的“权力意志”与“超人主义”相当吻合。
    在尼采看来,世界一切其本质都是权力意志,又称为“强力”。而强力就是指生命的冲动,对自我和他人的支配。而龙族里面各种被提及的“权与力”,看上去也是差不多的概念。
    仔细分析,由梅涅克·卡塞尔创建的秘党重要团体“狮心会”,也应该是参考了尼采的哲学思想,“暴血技术”的释放“狮子之心”说法,理论上便来源于后者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提出的“精神三变”。
    在被比喻成“骆驼、狮子、婴儿”的三重变化中,狮子之心自然对应着第二个阶段:
    “精神在这里变成狮子,想要夺取自由而成为自己的沙漠的主人。
    在这里,精神寻找它最后的主人:它意愿与之为敌,与它最后的上帝为敌,它意愿与巨龙争夺胜利。
    精神不想再称为主人和上帝的巨龙是什么呢?这巨龙就叫作‘你应当’。但狮子的精神却说‘我意愿’。”
    从当时的秘党中心位于德国,而尼采正是德国人来看,秘党的新锐派显然吸收了各种强化精神的哲学理论,从而重现出了失传数百年的血统精炼技术,初步完善了相关的精神升华道路。
    暴血的极致,可以释放出“龙王之心”,让混血种像龙类一样思考与对敌,这不得不说是基于哲学理论所发展出来的奇迹,堪称伟大的创举——即使它并无重归“婴儿阶段”的篇章,没法完全跨越传说中的封神之路。
    不得不说,近现代的m国,在哲学上并无大的成就,或许这正是今时今日,秘党的各核心家族仍位于欧洲、狮心会逐渐衰弱的原因。
    除了血统精炼技术外,混血种并不能正常的修炼,但他们仍可锻炼自己的言灵,提升其阶位、掌握程度与威力大小,在这个时候,涉及到精神的哲学理论,也同样具备一定的效果。
    “……在认识到自己是‘宇宙意识’梦中转瞬即逝的小角色后,我们又能做哪些有意义的事呢?”
    沉默片刻,混血种“哲学家”语气低沉地向施夷光问道:“或许,可以尝试总结分析出它做梦内容的规律?类似于爱德华·封·哈特曼的《无意识哲学》?”
    “不只于此,观察与被观察是相对的,这便意味着梦中人物可以向‘梦主’传输信息。”
    施夷光淡淡一笑,收起了纸笔:“以可造成影响的上限而论,基于高境界的觉醒层次,我们经过长远的谋划,未必不能够让‘梦主’这个上帝做上一次噩梦,甚至反过来催眠‘宇宙意识’本身。”
    催眠宇宙本身?听上去异想天开,但并非全无可能,至少在理论上概率不为零。
    赵青心中若有所思,隐约生出了些许念头,觉得自己入梦后的躯体,也许正是“入梦引证”催眠了掌控一方宇宙的“上帝”,让对方自行凝聚出来的。
    她随意喝了一口冰镇红茶,打算接下来跟施夷光聊聊梦境的话题,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此间俱乐部通向内部的走廊处,忽然间传出了包厢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
    一名神色憔悴、脸色苍白如纸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眼中闪烁着惊恐与绝望,先被分隔大厅与走廊的两级台阶狠狠绊了一跤,然后一头栽倒在了地上,额头磕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眼镜也在瞬间甩飞。
    然而,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仍挣扎着向着大厅中央爬去,就像一只被猎人紧追不舍的猎物,身后仿佛有看不见的恶魔在咆哮。
    人群纷纷让开,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他们怀疑这名男子被卷入了大势力间激烈的冲突,遭遇到了敌人的追杀,疑惑与不安在空气中弥漫。
    坐镇吧台的调酒师,一名实力过人的高阶混血种,立即气势昂扬,正准备挤过去,看看是哪来的家伙不讲规矩,在这里都敢惹事,要将这名男子给保下来,但当他刚迈出两步,就怔然停下了原先的动作。
    在昏暗幽森的灯光下,只见那名男子的身影显得异常扭曲。他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充满了诡异和不自然。
    男子侧身将手探入口中,艰难地咬破了手指,血液顺着嘴角缓缓滴落,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竟然在没有红色染料的空白地面上写起了血书。
    伴随着一串象形数字的逐渐成形,整个俱乐部似乎都被一种诡异的气氛所笼罩,让人喘不过气来。周围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男子沉重的呼吸声和血液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仿佛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折磨,手臂不断颤抖着,每一个笔画显得异常艰难却又坚定不移。
    当最后一个数字完成时,男子突然停止了动作,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量,瘫软在了地上,他的眼睛依然瞪得大大的,但已经失去了焦距,仿佛灵魂已经离他而去。
    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男子的眼底闪过了一瞬难以觉察的黯淡金芒,一个极其微弱的无形领域暗中扩张开来,有如阴风吹过,而后渐消散。
    人群中的议论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被这诡异的场景所冻结。有人开始后退,有人紧闭双眼,不敢直视这恐怖的一幕。
    调酒师的脸色变得苍白,显然也联想了近日的伦敦奇案,他手中本打算抡人的酒瓶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亡梦迷因……居然传到这里来了。”刚才闲聊的混血种“哲学家”低声自语:“看来是早就躲了过来,希望这里的炼金精神领域能隔绝诡异的死亡,可惜并没有发挥用处。”
    在赵青的感应中,此人的精神力量高涨,无形的场域将自己、施夷光和他三人包裹于内,其中有纯白透明的狮状灵体飘浮盘旋,释放出了净化精神的力量。
    “弗兰克?洛朗,让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受惊了。”他向前跨上一步,半挡在两人跟死者之间,吸血鬼面具下的脸色深沉,隐隐透出几分忧愁之感。
    同一时间,另一名在头发上一丝不苟地用了发胶和定型喷雾打扮的瘦高男人,从人群中径直走到了遇害者的跟前,将对方翻了个身,掀开了他背部的衣服。
    在三角形与圆形图案的环绕下,一只暗红色的眼睛由淤积的血液缓缓凝聚而出,既空洞而又深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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