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酒酣兴浓之际,大殿门猛然被打开,发出刺耳的声响,殿内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缭乱纷繁的雪花伴着长绵的冬风飞进殿中,洒在了鲜花里,酒杯中,锦袍上,漫开刺棱的凉意和屋外的渐渐银白。
    在银白中突然显出格然相反玄黑色,几个穿着黑色狐裘侍卫打扮般的人步入大堂,他们身上未带佩刀,分开站在殿门两侧,从屋外寒风中飘进一声清脆爽朗的话语:“愿父皇恕罪,儿臣拖沓,来得忒晚了些。”
    从侍卫中间走进一个也是全身墨黑的男子,他身披玄黑貂毛氅袍,氅领上一圈深墨色的细毛裹住他的脖颈,与堆雪般的皮肤形成映衬,他步入时面带笑意,长而黑的眉毛微微上挑,双眼宛若三月桃花软瓣,瞳孔漆黑,似水中浸润的墨玉邃厚,镶嵌在高直的鼻梁两旁,唇瓣微薄,突显着下巴的秀长和棱角分明。
    旸候见是他,转怒为喜,忙招呼其入座,欣喜道:“果诀,你能来我就满意了,你在北疆去了个把月了,看看,人都瘦了!这些天不是大雪就是狂风,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仆从上前为果诀脱掉毛氅,露出了里面的黑底白毛鹤纹锦缎襦衫,他边取下水獭皮帽边说道:“父皇的大婚怎能缺席,就难为这风雪,刮了几天也不消停。”说着掸去身上的残雪。
    众宾此刻的目光都集聚在果诀身上,果诀抬头见大家一双双或惊讶或畏惧的眼神,嘴角上扬,笑道:“用餐吧,诸位,别为了我扫了诸位的兴致,不然我罪过可就大了。”说罢,坐下来,拿过杯盏晃了晃里面的葡萄酒,转头向仆从低声道:“给我取壶古辣泉。”
    宾客们渐渐恢复了不久前的随意,时不时会有部族代表向旸候和白襄恭贺致酒。从偏门中进入的十余个兰穆舞师在大堂中间的过道翩翩起舞,殿内各色声音浓了起来。
    果诀旁边的一名黑发褐眼的男子朗声笑道:“七弟你在外见世面了,难道看不上这红葡萄?”白襄细细看他,只见他的身形和果诀相似,皮肤偏白,眼睛圆小,像两颗大食弹珠,转动时浑圆灵动。
    “五哥可说笑了,这宫中的东西样样都是凤毛麟角,何来看不上之说。只是我这一个月在边塞待惯了,寒风飞雪中与将士们喝烧酒御寒,是常有之事。”果诀说完便不再理会他,扭头与身旁的果菱说话。
    果菱是果诀的胞弟,两人年龄相差两岁余,果菱虽然身高还不及哥哥,但体型已经是一名成年男子的规格了。
    白襄接受着克伦依族长老的致酒,她十来杯葡萄酒下肚,双颊已是通红,脚步不稳,撑着高台边的阑干,面带浅笑,长老们用稀奇古怪的音调说着兰穆祝词,她便笑着点头示意,既不插话,也不回话,眼眸时不时往下瞥着,打量着殿中诸人。
    嫔妃中的坐着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子,外面套着一层青白的纱,近乎透明,侧庞透着一股秀美和冷清,细长的柳眼在默默窥探着屋内人们的举动。
    在注意到最后一个长老祝词完结后,她便慢慢起身,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到高台下方,举起手中的白瓷卮杯,笑得大方可人:“多斓预祝王上和王后开启兰穆国新的元纪,永结同好,降福于天下。”旸候开心地大笑起来,喝得欢畅了便将杯中盛满的酒一饮而尽。
    白襄也欲仰头灌酒,只听多斓用轻柔的汉话说道:“王后可真是光鲜靓丽,我们在王后身边一下子就暗淡无华了,您就是北极星中最亮的那一颗。斗转参横,愿您永远熠熠光亮,耀明极北。”说完,抬头看着白襄。
    白襄和她对视了几秒,慢慢微笑道:“谢谢多斓,你的话真让人心窝舒坦。”也举杯饮下。
    舞师火红的衣裙在空中飘动,娇好的面容和雪白的腰部升高了温度,和着时快时慢的节拍,她们身上涂抹的从西域进贡的古杏神香,馥郁撩人,熏得大臣们醉醺醺的。突然在一名舞师的脚边响起清脆的破裂声,接着她尖声一叫,捂着脚,向后摔在人群中。
    旸候闻声看去,刺眼的鲜血从她捂着脚双手的指缝中溢出,而桌脚那堆凌乱的夜光杯残渣中也沾染着红血。
    这时桌边坐着的一个髻上缀满宝珠蝶钗的嫔妃站起身来:“王上恕罪,我刚才正欲饮酒,忽然空中甩过的长袖扫了下,酒杯便落了下去。”白襄见这位嫔妃穿着打扮很是讲究,浑身少不了一种雍容华贵之感,但金银的装饰与华丽贴身的锦缎掩盖不了她身躯的高大,大概比普通兰穆女子高出半个多头,而且嗓音偏厚。白襄估摸着她大约是来自远北方的部族。
    旸候面色不佳,还是温言道:“蓝妃,不怪你,好了,扶她下去给医师看看,你们也下去吧。”
    舞师们闻言都恭敬地退下了。殿内一下子沉闷了下来。平日在朝上口齿伶俐的大臣也忌于是国王的大婚,不敢贸然说话,连用餐时都谨慎拘束。
    白襄注意到穆焚果诀仍在自然的进餐,她很奇怪,从他到来至现在从未看过她一眼,似乎当她不存在一般。
    她移开了目光,却听见那边传来磁性幽幽,沉扬顿挫的声响:“我听闻在中原,宫中盛行琵琶奏乐,嫔妃宫女们闲来无事便听上一曲,甚至有痴醉者拜师练习,谱曲弹奏。母后在宫中日夜熏染,想必也是技艺纯熟了,不如现场给大家弹上一段,让我们感染一下中原的典雅气息,以庆两国交盟之好。”果诀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说完,瞳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亮光,唇角上勾,笑望着白襄。
    旸候听罢便兴致骤起,吩咐婢女去偏殿中取来琵琶。
    白襄捏紧手指,她感觉全手都冒着冷汗。琵琶素有民乐之王的美称,指法繁杂,各式各样加起来有上百种,需要至少十载的功底才能演绎优美,宫中的公主都不一定能熟练掌握,更何况,她常年跟随先生学习,偶尔也向侍女们讨教,对吟诗作赋刺绣烹饪倒懂一二,这乐器她可不擅长。
    白襄睨着呈到她身边的琵琶,谦和地一笑:“实在抱歉,我在宫中虽然喜爱琵琶之音色,但也只是茶余饭后听听,平日里偶尔会自演自练,如此拙技,不敢献丑。”白襄说完便低垂着眼帘,不敢直视众人。
    在一片静默之中,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痛了耳根。却听闻下面传来轻柔的声音:“琵琶音虽美,但不仅乐器本身较重,还需要弹奏者有到位的力道,手指灵活有力,方可将其演绎得炉火纯青,相比之下,更适合男子学习。王后纤纤细骨,温柔秀婉,本是不适宜弹奏琵琶的,况且琴瑟之音,本是用来欣赏的,耳畔伴之而沉醉于其中,便是一大美事。”
    她抬眼望去,进入眼帘的是一个直腰端坐着的妇人,她也是妃嫔的打扮,一身水蓝色衣裙,左侧发髻上镶着一串珠花,玉流苏垂在耳边不动。虽然看起来比较年长,但温和的眼角和饱满的红唇蕴含着端庄妩丽的韵味。
    白襄笑着向她点头示意,心下顿时宽慰了不少。
    穆焚旸候说道:“王后你舟车劳顿,千里迢迢赶来兰穆一定也是乏了,便不作为难了,”说着,他瞥了白襄一眼,白襄注意到那目光中夹杂着些许的不满,“姑旦,你来弹一曲筝吧,宫人平时都爱听你那欢快淋漓的琴音。”
    话音落下,一个和白襄年纪相似的妃子坐在了筝前,她抬手便驾熟就轻地演奏了起来,如溪水般俏皮欢畅的琴音从指尖的勾挑中淙淙流出,伴着她娴静旖旎的面庞,翠色的步摇细珠和着节奏在她晶莹的皮肤上一点一点,更增添了姿态的美感。
    众人陶醉其中,筝音美妙,胜过了醇醇美酒醉人耳根,占据人的心窝。白襄垂眼听着,嘴边挑起淡淡微笑,尽量掩饰住内心盛满的尴尬。
    婚宴结束后,旸候嘱托太监巴南将剩余的几百箱葡萄酒分送给七位王子。东门旁的玉阶下,果诀靠着一车的的木箱站着,仰头看着雪霁后出现的月亮,它的光芒很暗,像女子梳妆用的薄粉,若有若无地铺洒着大地。
    “宫里什么时候盛行红葡萄了?”果诀随意问道。
    “七爷,宫中常备的酒依然是桑椹酒,这葡萄酒是王上一时喜爱非常,专门派人到天山北部去交换回来的。”巴南热心的答道。
    “是吗....”果诀面色一沉,“替我谢谢父王,葡萄美酒,择日我要和他痛饮一番。”果诀说完望着巴南颇有深意地一笑。巴南当然也听到了晟阳殿中五王子果新和果诀的对话,他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恭顺地笑着连连点头。
    晟阳殿,后房里,寝殿中,木廊拐角,一张印染着似星空图案的羊毛地毯平铺在室中央,两旁站立着青铜树枝状灯盏,每个枝丫的末端都擎着一根红烛,幽幽地燃烧着,溢出两团橘黄的光芒,再交相融合在一起,稠不可分。光芒爬上了殿后那张圆形阔大的软床,亮出上面铺将着的红色绸缎腥甜的色泽,顶端垂下鹅黄的纱帐,包罩着寝床,若有风,纱帐会像蝉翼一般轻柔晃摇,在幽黄的灯火中仿似会舞动的鬼魅,身姿绰约。
    白襄坐在床边,长发倾泄在她的肩头,几乎遮掩了脸颊。穆焚旸候从木廊中走进,刚沐浴完的他换上了光滑的蚕丝睡衣,因为穿的单薄,更显出他躯干的壮大,大大的肚皮将睡衣支的有些远,所以未系上腰带。
    白襄听见他的脚步声,依旧低着头,单脚跪在地上,双手放在腰间,成行礼的姿势,“王上。”
    旸候扶起她,“这个时候,就不必多礼了。”
    “妾身与王上已结为夫妻,希望与您朝夕相待,荣辱与共。往后,妾身一定悉心服侍王上,做好分内事宜。”
    旸候将她扶起来,坐在床上,抚摸她的手道:“你的心意本王懂,如果这样当真是好的。”
    她听罢抬起了头,光滑白净的皮肤在烛火光中似乎铺上了一层轻纱。她嘴角漫开一抹浅笑,与旸候静静对视着,她发觉烛火中的他减少了白日的严肃威强,多了些和蔼的沧桑。看见他带着笑意的眼角,白襄后背的冷汗消退了些。
    旸候将他揽进怀中,摩挲着她的肩膀,握住他的手,将身体里的温暖传入她冰凉的指尖。
    白襄这时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旸候轻声道:“王上,妾身这些天身体不方便,今晚恐怕不能与您共眠。”
    旸候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面部僵硬了瞬时,随即便恢复了常色。“没事,你好好休息吧,本王到后殿去睡,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在外廊的侍女,她们听得懂简单的汉话。”
    白襄轻轻点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道密密的影印,似烛火轻纱投下的阴影般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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