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易一早起来就很愧疚,鞍前马后、小心照料,卢皎月下个床,他都恨不得亲自抱下来。
    卢皎月“”
    她不得不开口,“我没事。”
    顾易眼神往她脖子上瞥,卢皎月自己看不见,但也能猜到上面是什么样子。大概很狼狈,昨天顾易干的。
    这其实很奇怪。
    顾易一向很体贴,就算是久未归家,最多也就是缠人了点,他会闹得晚,但绝对不会重,更不会在能看见的地方留痕迹。但昨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问过“写信”之后就闷不吭声地、特别卢皎月有点不自在地偏了一下头,别开视线。
    顾易愣了一下,微微僵住。
    他似乎想要上前抱一抱人,但是在碰到人之前,却半僵着收回了手,只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他不期然想起了新婚那夜对方躲开的那一吻。
    或许月娘并不想被他碰那以前每次与他燕好的时候,都是忍耐吗因为是“夫君”,所以不得不如此
    这个猜测实在太恐怖,顾易呼吸都不平稳起来。他不敢去回忆,但是有零星的画面不受控地自心底深处冒出来,仿佛在嘲讽着只有他一个人沉沦的缠绵欢愉。
    在那冷意侵袭全身之前,手却被人握住了。
    顾易抬眼,对上一双关切的眸子。
    他听见对方温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温柔又清透的眼中并没有他恐惧的厌恶。
    顾易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那股冰冷的寒意仿佛也随着呼气被吐出,他缓了一下才轻轻抱过来、低声,“月娘不喜欢吗”
    卢皎月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嗯”了一声。
    颈侧落下了一个湿润的亲吻,顾易亲得很小心,好像一有不对就会退开似的。
    卢皎月“”
    原来问的是这个。
    把这种事直白的问出来似乎还挺少见的,不过是顾易的话,好像也很正常,他就是一个非常在意对方感受的人。
    卢皎月稍微回忆了一下,觉得还好。
    虽然不太习惯,但还没有到不适的地步,不如说,偶尔这么一下,还挺新奇的。
    特别是顾易现在小心试探的样子,都有点儿让人怜惜了。
    脖子上被亲得有点痒,卢皎月稍微退开了一点。
    这细微抗拒的动作让顾易彻底僵在了原地,身体像是冻住了,尖锐的冰凌将心脏搅成一团,那种疼痛感让人联想到许多血淋淋的画面,有战场上见到的残骸尸骨、有父兄残缺的遗体,也有母亲苍白瘦削的病容。
    身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地握拳收紧,指甲陷进了皮肉里,耳边有声音高高低低地回响。一些艰涩情绪自心间流淌出来,气息一点点压抑、眼神也渐渐晦暗下去。
    月娘不能这样。是她亲口答应了婚事,他们同牢结发、合卺而饮,那夜也是她主动拉起他
    的手所以她不能在他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她的时候,再将他一把推开。
    一些更深沉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涌上来,唇上突然印上一片柔软,顾易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亲吻。
    很轻的吻、一触即离。
    还有一句小声的,“我喜欢的。”
    她说喜欢。
    污泥般的翻涌情绪骤然止息,心湖一下子平静下来。
    漆黑泥潭之上突然绽开了一朵花,柔软的、洁白的、带着淡淡的柔光。
    顾易轻轻呼气,语气带颤“月娘。”
    原来真的有人、一句话就可以宣判他的生死。
    卢皎月觉得这个陈朝的朝廷十分散装。
    当北邺大军压境的时候,他们勉勉强强合力抗敌,如今薄奚信身死、北邺内乱,外部威胁没有了,他们也开始放心大胆地内斗了。
    割据一方的藩镇对朝廷而言从来都是大患,对于这个陈朝朝廷,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这些割据势力的主人也是宗室。这下子连造反的名头都不缺了,大家都是皇子龙孙、谁也不差谁的,凭什么让你当皇帝
    陈帝在后宫上荒唐,但是在这种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事上并不含糊。一方面令人严密监视各地藩王,另一方面拼命生儿子,虽然有点槽多无口,但这对陈帝而言,这确实是个解决办法。
    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出镇要冲,总比令各怀心思的叔父、远房兄弟来得放心。至于未来下一代皇帝要怎么办那是将来需要考虑的事。
    这么个只能扬汤止沸的解决办法,也怪不得未来这个小世界撑不下去。
    陈帝剪除宗室的举动这么强硬,自然激得各方反叛。回京没多久的顾易奉命带兵平叛。
    陈帝在这方面展现了异常矛盾的态度。
    他一方面确确实实忌惮顾易领兵,但是另一方面,面对作乱的宗室,他又是信任顾易的。
    金陵城中。
    顾易前头领兵出发,紧接着就有人谏言,“如今四方作乱,京中也不安全,顾将军府上只有少妻幼子,若是有歹人作祟、府中家眷受伤,顾将军恐怕也无心作战。陛下仁慈,不若将顾将军妻儿都接到宫中保护也好令将领安心受命于外。”
    “保护”是假,“威胁”是真的。
    陈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胞弟,只将人看得背后生汗。
    少顷,彭城王终于抑不住跪地请罪,“弟弟资质驽钝,但确实一心为兄长所想,只是才智终有不足,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谅解。”
    陈帝等他完完整整地行完了这一礼,才带着亲切的笑将人拉起了,“阿骞这是做什么你我兄弟,哪里用得着这些外人的礼节”
    彭城王顺着这力道起身,面上仍是诺诺之态。
    陈帝却是笑“阿骞多虑了,顾夫人也是将门巾帼,昔年对北邺十万大军仍能固守城池,如今只是一座小小的顾府罢了,怎么会
    有危险呢”
    彭城王连连应声,口中道是弟弟想错了。
    兄弟俩又说了会儿家常话,彭城王请命告退。
    看着那道身影躬着身一点点退出去,陈帝突然低低感慨了一声,“阿骞也心大了。”
    旁边的内侍屏着气不敢出声。
    陈帝却笑了一下。
    阿骞那哪是“想错了”,分明是“害怕了”。害怕当年的事败露,害怕自己被报复。
    害怕好啊,害怕就意味着有软肋捏在了他手上。
    至于说顾易顾家人的软肋从来都是摆在明面上,顾易把它摆得那样明白,倒是让人不好碰了。
    对方出征前那样叩请他照料家人。
    他总不能真把人接到宫里当人质,那样可就太难看了。
    这朝上哪个势大了都不好。
    他得要平衡。
    陈帝这一手帝王平衡权术玩得极为精妙,只是他忘了,当其中一方是帝王宠信加封的虚饰荣耀,另一方是实打实的军功时,天平的砝码迟早会失衡。
    陈帝却并未察觉。
    他一无所有登上帝位,全是靠着操纵平衡才掌控了实权。藩王之间的彼此制衡、朝中臣子的互相掣肘,于是他才能稳坐帝位。后来,就连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的力量也被他放到了天平之上,他终于全靠自己握住了这平衡的中心。他用得太熟练,又尝过了太多的甜头,非常信任这一套道理。
    景平二十四年的那场平叛之后,顾易在朝中呆了两年,各地时有小规模的叛乱,顾易领兵前去,归朝后又卸了兵权。
    性格使然,顾易实在是个很难让人产生威胁感的人。
    再如何煊赫的军功、再怎么破格的嘉赏,他仍旧待人谦逊有礼、从不仗势凌人。
    相比于兄长,顾易其实和顾老将军更像,但是对陈帝而言,两者给他的感受差别太多。
    幼年时顾老将军一个人镇住朝堂给他的印象太深,以至于不管对方后来怎么退让,那股沉重的威胁感仍旧挥之不去。但是顾易不同,他见过那个跟在父亲、跟在兄长身后的腼腆少年,就算后来顾易已是赫赫军功在身,他也没有多少实感。
    像是家养的老虎,卸了兵权就是拔掉了牙齿。
    顾易那过度的内敛、总能给人这种毫无威胁感的错觉。
    起码陈帝是这么觉得的。
    几分酒意下肚,他甚至能借着醉气揽过身侧的美人,调笑道“朕记得爱妃可是差点进了顾家的门,如今却入宫跟了朕,爱妃是怎么想的朕比那顾将军何如啊”
    当一个男人问出比之何如的问题时,心底必定是有十分肯定的答案的。
    陈帝此时步入中年,正是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在他眼里,自己年幼登基、卧薪尝胆,隐忍多年,终于在危机四伏的朝堂上渐渐握住权柄,等到了青年时期,又借助臣下的手、扫除了最大的威胁。
    到了如今,他已然是
    大权在握、可以肆意拨弄朝堂的帝王。
    许寄锦忍着恶心躲过那带着酒气的亲吻,但是脸上神色却不显得。她知道陈帝想听什么,当即佯怒推拒着对方的亲近,口中哀怨道“如何能比呢陛下是君,顾将军是臣,臣子怎堪与君相较陛下这般说,让妾身如何自处”
    怎么能比呢眼前人不过是占了个投胎的便宜,借着出身被拥立着推上皇位。顾家替他外御敌寇、内平叛乱,帝王要权、老将军便还政于君,为人臣做到这份上了,还要如何
    可笑这一切在眼前人眼里,竟成了心腹大患。
    陈帝果真未恼。
    他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揽住了人,伏低做小道“爱妃莫气,都是朕的错。朕也是醋了,顾将军毕竟年少有为,朕也是怕爱妃旧情难忘、时时惦念着。”
    陈帝说得像是拈酸吃醋的情趣,许寄锦却浑身发凉。
    “宫妃私通外臣”的罪名够她死百八十遍了,这种宫闱丑闻都不需要证据。
    染着精致蔻丹的指甲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泪当即滚下,“都是年少不懂事,哪有什么旧情如今顾将军有妻有子,妾身也幸得圣眷,早就没什么关联。陛下现下还如此说,是要逼死妾身吗”
    美人梨花带雨很惹人怜惜,但是陈帝却没有第一时间安慰。
    他晃着神,像是思索着什么道“朕记得顾二娶的、是卢尚书的女儿”
    许寄锦哭声一滞,寒气从心底渗出来。
    君夺臣妻。
    陈帝干得出来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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