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星期天上午,有个乡下妹来住院。她是那样畏缩、腼腆、不自然,一眼就看出是个乡下妹。
    她的身材瘦弱,挺着凸出的大肚子,是那么的笨拙,是那么的不谐调。
    她只有22岁,未婚,却已经怀孕6个月了,她是来做引产的。
    值班医生给她做了检查之后,劝她应谨慎对待。
    “不,我要做掉。”她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很坚决。
    既然她执意要做引产,医生只好尊重病人的意见了。
    “没有人陪同你么?”医生惊讶的问。“你是哪里的?”
    “我是外地来的”她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回答。
    医院每天要接待好几个未婚怀孕者,她们大多是因涉世未深,上当受骗或是做“三陪”的乡下妹。对于这种事,我们常常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多见了也不怪。
    “医生,能不能马上给我做?”她急切地问。
    “还要观察一下。”
    值班医生吩咐我带她去病房安顿下来,观察后再安排手术。
    下午,给她打了催产素,大约还要等待几小时才会临产。
    病房里其他的产妇以及她们的家属看着她,窃窃私语。面对一个未婚先孕的乡下妹,她们的眼里不免有点鄙夷。
    “你这么这么傻啊,要做也要早点来啊,拖到现在做引产多不好啊。”
    “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啊等肚子大了又没有钱”她的脸涨红,声音很轻。
    乡下妹真傻!没有多少常识,怀孕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们望着她摇摇头,感到一阵悲哀。
    与她成鲜明对比的是,病房里的那些待产妇个个是那样的骄傲,她们很快就要为家里带来一个新的生命,十月怀胎,她们功高盖世,以至于她们的丈夫在她们的面前显得那么体贴和谦卑。
    “你要放松,不要紧张,要是痛得难受,就呻吟一下,这样可以分散注意力。”我一边给她量着体温一边嘱咐她。
    “你的男朋友怎不陪你来?”隔壁床的产妇问。
    “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无奈与无助。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她必须独自咀嚼痛苦,承担一切。
    “那你的家里人呢?一个人来做太危险了。”
    人们对她的兴趣更大了,便不停地追问。
    “我是外地的来打工的这里没有亲人。”她断断续续的说着。我想她一定很难堪、很烦,但不得不敷衍这些人。
    有个快做奶奶的,毫不思索的对她发表自己的见解:“父母总是父母,你该告诉他们的。”
    “让他们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她忍耐不住,声音开始有点激动。“我爹平日就整天喝酒,喝醉了就打人”
    我理解地点点头。是啊,这种事倘若让她的父母知道,于事无补反而会招来辱骂。
    “你至少可以叫个姐妹陪你吧。”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工厂上班了,我不想让她们知道。”她摇摇头。
    从她的话能感受到她所生活的那个世界,没有亲人,没有爱情,没有钱,没有工作;只有生活的鞭子在驱使着她。今后,她的路该怎样去走啊!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对于她的问题却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在我的世界只充满了爱与温暖。
    “真可怜!”大家都缄默了,原先对她的那份鄙夷顷刻间转化成对她无限的同情。
    晚饭的时候,那些快要做父亲或是快做爷爷奶奶的,一个个乐呵呵地给产妇送着各种美味佳肴,为的是给产妇提供高热量的食物,使其有饱满的精神状态和良好的体力来迎接分娩。
    可她独自一人,滴水没进。于是,同病房的产妇们就把自己的食物分出一部分给她吃。
    夜里,她的肚子开始阵痛,这预示着产程可能即将开始。
    她蜷缩在那张窄小的病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耐,脸上满是汗水。病房其他待产的产妇,因产前阵痛难耐,忍不住发出令心脏发紧的呼喊声,甚至是哭泣声;可她却始终没敢大喊一声,只是痛苦的,低低的呻吟着。
    值班医生再一次给她做了检查后,就让我们把她推进产房
    终于,她生下一个死婴,还是个男的,她甚至没敢要求看一眼,医院的职工就抱去处理了。
    回到病房时,她的眼眶已凹进去了许多,一脸的憔悴与疲倦。
    病房里那些热心肠的人,听说她生了个男婴,都忍不住遗憾的啧啧:“怪可怜的,造孽!造孽!”
    面对大家这议论,她沉默了,她无神的眼睛盯着灰墙壁,微微的叹起气来。
    看到她躺在床上虚弱的样子,任何的批评都会显得过于残忍。毕竟她还年轻,难免会因无知而犯错误,毕竟她这么柔弱就因家境的贫穷而独自面对生活的残酷。怜惜之间我对她格外照顾。
    给她测血压的时候,触到她冰凉的手“就是这样的两只手要独自支撑着生活的重担?”我感到震撼。我忍不住安慰她:“有什么不舒服尽管叫我啊。”
    她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痛楚,声音细细的:“没事的。”但我分明看到她眼眶中含着泪花。
    夜里我去查房,看见她正沉沉地熟睡着,毕竟她刚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挣扎,太累了。
    第二天上午,早汇后,我们都去病房忙了。
    一走进她住的病房,正遇见她要出院。
    “怎么,要出院?”我大吃一惊。
    “我不能再住了,我没有钱。”她长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工作了,连房租还欠房东的”
    “但是,你刚做了”
    “没事的,我们乡下的人命贱。”她说话的口气像个成熟的乡下妇女,似乎已经经历了人生的所有风雨。
    这时,病房里有个产妇也要出院了。她的全家人忙前忙后簇拥着他们的“英雄”以及他们的宝贝,坐上车子“荣归”了。
    她却一个人孤立无助,我就主动帮她办了出院手续,还一再嘱咐她:“回去后要注意卧床休息,吃点易消化的食物。近期不能干工作,不能劳累,否则不利于身体的恢复,甚至对将来生育有影响。”
    她感激地点点头:“以后,我要再去找一份工作,积点钱给家里寄去。”她开始为今后的生活打算了。
    我从没看见似她这么坚强的女孩,她对生活的这种不气馁的态度深深震撼着我,在经历了这么惨痛的经历后,她并没有退缩,没有抱怨,甚至从未想过死亡,那么今后还有什么困难可以打倒她呢?(若换做懦弱的我或许会因不堪忍受痛苦而去自杀。)
    住院的时候,她除了身上的那套衣服,别的什么也没带。临走时,她向同病房的产妇借了把梳子,把那散乱而乌黑的长发梳理了一下。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她就这么随意的一梳,就把少女明润的光辉给展示出来,就把她的悲伤给掩饰起来;令人惊叹的是,在她这双清澈的眼睛里看不见对世界丝毫的失望和仇视,似乎她从不曾体会生活的肮脏、残酷与危险;她是那么从容,那么镇静,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未来生活的任何艰辛。
    我忙了一圈再回到病房时,看见她刚走出病区大门,望着她那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我不禁在心里默默为她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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