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皆是熟悉的风景,上官绛徒步走在通往苏芳城的道路上,眼中竟有了薄薄水雾。
    依旧是一身红衣,却没有震天的号角与飞舞黄沙。四下荒凉,但在这份她再熟悉不过的荒凉中,却仿佛蕴育着某种新的力量,挣扎着就要破土而出。
    她终究没有等来墨丞。
    那个时候上官绛才猛然醒悟,比试不过是个借口,墨丞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躲避两人间的道别——她想那个男人还真是“体贴”,如果当时直白地告诉她“请你离开”或者“回到你的苏芳城去”,她一定会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然后狠狠丢下几句狠话,愤愤离开。
    没有道别也好,就这么好聚好散,也好。
    他说过,不会来找自己的,不然会不甘心。
    她并不想招招摇摇回到那座城里,将素色软缎披挂扯下,裹成帽兜遮住脸颊。眼下的她不仅仅是苏芳王,更是凌玄帝君亲封的绯君,没错,她是降臣,口口声声说不降天界的魔域女王成了神仙的妻子——在那个笼子里待的太久,终于被磨去了棱角,接受了本不该接受的东西。
    眼下魔域黑水河沿线太平无事,时不时有凌玄天界神仙出入,原本虎视眈眈的异族多半都消停了起来,生怕因与苏芳城的冲突激怒凌玄帝君。兴许是战后城中大兴土木的缘故,许多苏芳城民在城外搭建起草棚暂住。
    上官绛想得通透,又亲眼见得如今城内外一片祥和,不由念起这墨丞亲封的“凌玄帝后”确有那么几分好。
    一男一女两个顽童在新修的道路边玩耍,女孩子骑坐在青石之上,挥动手中树枝模仿着骑马打仗姿势,口中奋力高呼着,“我是苏芳王……嘿,看招,杀!杀!杀!”
    女童天真烂漫模样惹得上官绛驻足凝望,恍惚间却是在想,“苏芳王”这三字所幸还没有被遗忘。
    年龄稍长的男孩子奔走到她面前,大声喊话,“我才不怕你!”
    “哼,苏芳城最最厉害的就是苏芳王了,你怎么能不怕我呢?”
    “你是苏芳王,那我就是凌玄帝君!凌玄帝君可是比苏芳王还厉害的人,你说我为什么要怕你啊?”小小少年双手叉腰,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而且,嗯,等我长大以后,还要娶你呢,就像凌玄帝君会娶我们的苏芳王一样……”
    上官绛微微挑眉,忽然想起墨丞的脸:想来他们成婚一事,天下神魔间妇孺皆知……眼下她回到了苏芳城,万众瞩目的封后大典也与她再无关系。
    哦。女孩子小小声应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冲男孩子笑。
    男孩子跨过面前的杂草堆,牵着女孩子的手将她从青石上拉下来,委屈道,“还有啦,你不要老是打我,我不还手,其实都是在让着你。要不是因为喜欢你,我才不让你打呢。”
    “才不要呢,我就喜欢打你。”女孩子撅嘴嘟囔,双手抱肩扭过头去。
    见玩伴不理自己,他着急,跑到她的面前,又赶快改口,“好好好,让你打不还手就是……你不要不理我嘛!”
    女孩子睁开一只眼睛瞅着他,试探着问,“那你以后也让我打吗?长大以后也让着我吗?”
    “当然啦,谁叫我长大要讨你当老婆……”男孩子用脏兮兮的手抓抓脑袋,“但是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好,陪我一个人玩,其他的人都不许喜欢,那我就让着你,被你打几下也可以。”
    童言无忌,可是句句戳心。
    上官绛就这么在一旁听着看着,最终轻不可闻叹了口气:要不是真的喜欢,为何要一味忍让呢?特别是对她这种喜欢争强好胜、铁血冷心、绝不服输的女人……明明可以赢得彻底啊,可为什么总是要对她温柔、替她着想?
    连小孩子都能想得明白的问题,她却困惑了那么久,怀疑、抵触,甚至憎恶……偏偏不肯接受一份埋在心底的感情。
    她想他是认真的,没有把感情当做儿戏。
    “走吧,我们去河堤那边玩吧。”
    两个孩子手牵手欲往另一处去,上官绛却轻唤了一声叫住二人,“喂,等一下!你们说的河堤,在哪里?”
    河堤?苏芳城附近什么时候修了河堤?虽然魔物不会饥饿,不需得食物来维持生命,然而水源对于他们来说仍然十分必需,可是多年来苏芳族人四方征战,无暇顾及其他,城中水渠堵塞严重,早已无法依赖屯储水源度日……魔族素来轻视水利农作之事,又鲜有人精通,苏芳王不在城中,谁会下令开工修筑河堤?
    她越想越不对,正欲再问些什么,男孩子抢着先回答,“就在前面啊,那边还有很多鱼塘呢!水里养了很多能产珍珠的蚌……等取到了珍珠就能和周围的部落交换东西,听说神仙都要用这个的,他们愿意用拿灵药和矿石和我们交换。”
    “交换?交换……”上官绛口中低低念叨着这两个字。
    女孩子蹦跳着过来,“交换可好了,换到好东西就可以不用总打仗了,阿爹和阿娘也不会老是分开了!那些神仙哥哥、神仙姐姐们可说了,我们苏芳城周围有不少好石头……嗯,他们说那个叫矿石,有了矿石就可以换到很多很多好东西!”
    “那些神仙?”她又喃喃一句,拉低帽兜将脸遮好,“凌玄天界的神仙……在苏芳城住下了?”
    “凌玄帝君派来的神仙都好厉害啊,有的是医仙,有的是织女,闻人大人和霁威将军允许他们在苏芳城住下,教了大家很多东西呢……大姐姐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吗?”
    “我……刚刚回城。”
    她缓缓摇了一下头,暗忖着墨丞从来没有与她提过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啊,那大姐姐你快跟着我们来看,现在的苏芳城和原来很不一样了呢!保准你认不出来了哦!”女孩子拉住上官绛的手,跟着男孩子一路小跑,领她上了河堤,“爹娘都说神仙们很坏很坏,可我觉得他们没有那么可怕啦。”
    她气喘吁吁,用小手缓缓顺着气。
    上官绛立在高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前一处荒芜的不毛之地,一月不到竟生生变成眼中生机盎然的田野,栽种满那些她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作物……
    她不说话,不理会身边两个孩子的嬉闹,那一刻好像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四下静得可怕,时间定格,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下来:飞翔的鸟雀,流动的风和云,摇曳的旗帜,还有微颤的影子……
    上官绛回忆起墨丞将她抱出暗牢后说过的话:我喜欢宁静又美好的东西,我希望有朝一日,目光所及之处,皆如我大好天界般惊艳完满,惹人心悦。
    那时的花瓣纷纷扬扬,毫无预兆地落在她和他的肩头,她只当墨丞是个满口妄语的疯子……今日眼见才知,他确实那般想,也那般做了。
    错的是她。王者之道上,错的人一直是她。
    现在想要回头,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心的裂缝猛地迎来一缕阳光,上官绛猛地扭头:苏芳城城楼上赤血大旗仍旧鲜艳,那一抹绛红色,就像永不会坠落的星,照亮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的城池。
    身为苏芳王,就要有随时为这座城而亡的觉悟,纵然□□狰狞,红衣染血,也定不辱苏芳之魂……昔日立在城头上许下的誓言响彻耳边,她攥紧拳头,这一次,为了更好的“苏芳长宁”,她愿意换一种方式去守护。
    何况,自己对墨丞似乎早已有记挂,与那个男人较量一辈子,纠缠一辈子,或许也不是一件多么惹人恼怒的事。
    征战消停后,他帮她良多,她看在眼中。如果说之前恶斗不过是王者之间贪婪的较量,那么接下来,就是携手对敌的相处了——上官绛决定,是时候该还墨丞一个人情。
    女子几步跃上城门外的大道,高声呼唤,“翻羽——”
    这正是苏芳王爱驹的名字,鬃毛如燃烧烈焰般的黑马浑身包裹凶煞之气,素日里与赤练枪分别幻化做一只血玉镯子模样由上官绛随身佩戴,然在天界流离岛,她将这两件宝器都交给了戎苑,命他先行出逃,速回苏芳城主持大局。如今她人已身在魔域,这般距离,想来那匹颇通灵性的黑马一定感应到自家主人就在附近。
    果不其然,不过几个数的时间,马蹄声就远远响起,一道黑影仿佛是凭空越出,匀称四足撩起的火焰煞是好看,零星的火光一路明灭。
    两个孩子先后发出惊呼,她顾不得其他,翻身上马,甩了缰绳向径直城楼奔去,披挂下显现出绛红色的衣裙,如同上空火烧般的天穹。
    “那是……苏芳王吗?”男孩子回过神,呢喃着问。
    “是啊,是王上!是我们的苏芳王呀!”女孩子木讷地点点头,继而边往城中跑边高呼出声,“苏芳王回来啦!我们的苏芳王——回来啦——”
    战事已休,驻守城门的兵力并不见减,应是霁威将军戎苑特意嘱咐过。
    他还是老样子,总是如此戒备神仙异族。上官绛轻笑了一下,忽又想到一件事:倘若自己就这么回到寝宫,那个男人还会放她离开苏芳城回到天界吗?不,他不会,哪怕采用强硬手段,也会逼她留在苏芳城。
    然上官绛最担心的,是那个男人对于苏芳城的忠诚,终究会因为自己决心成为凌玄帝后而土崩瓦解,弃这座心血之城而不顾——霁威将军,从来只忠诚于苏芳王。
    表情变得有些凝重,苏芳王纵马跃上城楼,回身俯瞰一眼整座城池:它比原先更加安宁祥和,每一处砖瓦中似乎都有新的生机在迸发,她清楚知道这仿佛涅槃重生的力量是因何人而生。
    先前囚困天界,想法设法都要回来,可如今回到这里时她猛然明白,一直以来这座城才是苏芳王受制真正的牢笼:坚不可摧却与世隔绝,固若金汤于是坐井观天,只懂得征伐和杀戮的王,永远无法找不到她所谓的苏芳长宁……
    不能回去。不能与戎苑见面。她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苏芳王恨恨咬牙,扬手扯过城楼上赤血大旗披于身上,呵了翻羽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黑马嘶鸣一声,一路向天穹奔走,鬃毛间星火簌簌自空中落下,惊了守备城楼一干魔族将士。
    “那是……”
    御马凌空而去的红衣女子身姿飒爽,跟随上官绛征战多年的他们再熟悉不过。
    “王上!是苏芳王!王上回城了!”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消息很快传到戎苑耳中耳中,彼时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得喧哗睁眼就看见传令官慌慌张张入内,“大将军,大将军您快出城看看……苏芳王回来了!我们的王回来苏芳城了!”
    什么?!他眉眼一缩,立刻站直了身子,揪住那人衣襟又问,“你是说,王上她……从天界回来了?”
    然而封后大典就在几日后,这种时候墨丞应该不会疏于看管才对,上官绛怎么会有机会逃离天界?戎苑越想越觉得蹊跷,不禁又问,“你们可看清楚了,当真是王?”
    “错不了。错不了。夜驹翻羽都被她召唤了过去,不可能有错,属下特意去保管那对血玉镯子的地方,如今,只剩下赤练枪幻化的这一只镯子。”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霁威将军,又劝道,“可王上这次回城有些奇怪,只在城头逗留了片刻,扯走了赤血大旗又出城去了,您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
    “马上带我去!马上!”他急不可耐。
    “莫追了。”冷冷清清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飞沙推着闻人紫从外进屋,二人皆是一副不甘心模样,“人已经出了御魔门,向着凌玄天界去了……”
    戎苑怔住,屋中狐火明暗不定,惹人心烦。
    “我与闻人大人率一队将士本在黑水河附近搜集战时遗落的兵器,眼见着王上骑着翻羽一路向御魔门方向前行……我一直喊一直追,可是……王上不说话,也不肯回头,就这么离开了魔域……”
    飞沙眼眶微红,使劲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出来,“王上她不要我们了。”
    “别乱想,飞沙。”坐在轮椅上的紫衣女子斥责她一句,仰面又望向表情阴晴不定的戎苑,目光灼灼,“依我看,上官绛没打算回来,她是怕见了我们就再也离不开这座城,戎苑,其实她心里……”
    “她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你也未必就知道。”
    铜色肌肤的男子眯起眼睛,目光撇望向桌案上伪造的通行诏令,“三日后封后大典,我上天界亲自问她,为什么不敢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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