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大典远比上官绛想象中热闹,设宴之处披挂着绛红色纱幔,令她想起苏芳城头飘扬的赤血大旗。
    丝竹悦耳,众仙家按照各自身份地位分作两侧,中央高台临水而砌,另一侧立着巨大的琉璃屏风,雕刻华美的鸾凤之下,两席已为今日主角备好。
    本以为那些神仙不稀的看区区魔女成为凌玄帝后,鲜有人会前来赴宴,哪知百张桌案满满当当,座无虚席,觥筹交错间依稀能够听闻对苏芳王的议论,她也不以为意。姝裳小声道,宴席事宜皆由白泽神君白倾语打点,他虽居于南岭,在凌玄天界神缘却素来不错,又得深得帝君信任,他出面筹办,没有人会不给面子。
    姝华神女借故身体不适未有出席,想来是不愿看见上官绛就这么夺了心头之好。
    月弄影依旧一身青衫,淡的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低头饮酒。医仙身份只能入末席,她与他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男子面上表情。
    吉时将至,四下张望却不见墨丞人影,上官绛一身绛红衮服隆重且冷艳,眉目间透着不可亵渎的威严,却因为身侧无人,在装饰华丽的红莲高台上不知所措。姝裳亦是着急,四下询问凌玄帝君人在何处,末了终于气喘吁吁跑上来对等候多时的女子道:到处都找不到人,他们都在说,帝君可能是……逃婚了。
    逃婚了。
    逃婚了?
    逃婚了!
    将她一个人丢在封后大典上,自己借口过单身夜然后逃婚了?这怎么可能!这、这逃婚逃得也太富有想象力了罢?上官绛红唇微张,眼中一抹绛红色越来越重,强忍着心头的怒气,最后化作唇齿间一个铿锵有力的“草”字。
    这份窘迫难以言明,心绪大乱之际却见白倾语闷声不响猫着腰溜过去,一门心思要寻坐在前排的染颜神女。
    上官绛伸手阻拦,轻轻巧巧擒住他,美眸一瞪狠声道,“吉时已过……墨丞他人呢?白泽神君昨夜与帝君下凡尘喝酒,眼下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大典?莫非他当真是要逃婚?”
    “冷静!绯君娘娘冷静啊!绝对没有这回事!”见苏芳王当真动了火气,白倾语吓得直颤,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墨丞他、他就算再怕你,也不敢逃婚!”
    她眯起眸子,松开扣着他的手,“那人呢?”
    “他他他他只是喝多了而已,路上吐得一塌糊涂,施个腾翔之术还‘晕云’了……刚、刚刚才回到凌玄殿,眼下应该在梳洗换衣裳,一会儿就到,一会儿就到。”白倾语摇着扇子打哈哈,施尽浑身解数替兄弟解围,“你先顶住,我这就去安排仙娥们跳两个舞暖场啊。”
    关键时候就犯病,凌玄帝君这本事还真不是一日练成的。眼下她可算是见识到了。
    “‘晕云’这种借口他也敢让你用?大典之日当着众仙家的面公然迟到……”
    上官绛眸子一冷,挑眉警告,“哼,你让他等着挨揍罢。”
    白倾语灰溜溜地走开,心中祈祷好友自求多福。
    虽是斥责口吻,但上官绛此刻心中却着实轻松不少,甚至祈祷墨丞缺席大典:被夜锦算计,戎苑今日必将大闹天界,而若是大典主角缺少一人,她也多一分把握压住戎苑的怒火——至少不会再次激化二人间的矛盾。
    戎苑这柄双刃剑,终究还是有会伤到自己的一天。
    “不等了,开始罢。”
    上官绛宽袖一挥,在红莲高台上四下扫望一眼,语气间透着不可置否的决绝。白倾语无奈,嘱咐流萤上前,她手中托一块雪白皮毛,皮毛上搁置的是一枚用红宝石点缀的金凤华胜。
    墨丞乃是上古凤族后裔,凤凰纹案在凌玄天界一直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上官绛指尖轻抚那枚华胜,侧目向白泽神君道,“这金凤华胜是给凌玄帝后佩戴的罢?那么,我就先收下了。”
    语罢,竟伸手取过华胜,想要自行佩戴。
    她这一举动不禁叫众仙家瞠目结舌:这封后大典,理应有凌玄帝君在场亲手为帝后配上金凤华胜,才算礼成,二人结得良缘……可眼下墨丞没了踪迹不说,苏芳王也不与他们客气,要为自己加冕。
    诸神屏息凝视,猜测着究竟是这魔族女子擅作主张,还是凌玄帝君默许的旨意。
    “等一下!”
    终于有声音破开此时的沉寂,上官绛抬眼,握着华胜的手却停滞在空中。
    那一刻时间似乎定格,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因为欣喜或激动,而是岌岌可危的信仰终于要坠落损毁,她的恐惧和戒备终化作一缕真实:来者正是戎苑无疑。
    他到底是来了。
    褪去紫玉蛟龙铠,有着铜色肌肤的高大男子只一身赭石色劲装,他旁若无人地盯着红莲高台上一身绛红衮服的女子,一路前行,那灼灼目光中,含着太多太多无法言明的情愫。
    沾有凤血印泥的通行诏令在手,玄天门驻守天兵根本无权阻拦,戎苑孤身一人,未着戎装,他们只当苏芳城的霁威将军是受邀来参加大典,谁曾想到,此番“通融”却在宴席上出了乱子。
    已经有神明按捺不住,嘱咐天兵将其拦下。
    魔物根本不理会耳边那些呵斥,手中凝出一道法诀,一柄银色长/枪就这么无声无息握在他手中,寒光阵阵煞是惹眼,他步子越快,瞬身跃上高台,直直站在上官绛对面。燕宣警觉,想要上前帮忙,她一手背在身后冲他摇了摇。
    该躲的躲不掉,当她承认自己对墨丞的心意时,就已想到会有面对戎苑的这一天。
    她是他毕生的信仰,可如今这信仰破碎暗淡……他自然要来讨个说法。
    她也自然要给他个说法的。
    她轻唤他的名字,微微勾起唇角,“既然来了,不妨入坐罢。”
    “你让我和那些神仙坐在一起?”男子眯起眼睛,反手将银枪收在身后,“上官绛,你差人将大典的通行诏令送来苏芳城,就是为了让我入席?”
    “自然是邀霁威将军来赴宴,难不成……”
    “不该是让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吗?”未等上官绛说完,戎苑厉声就打断,男子深邃的眸子中隐着点点猩红,不知是映着她一身红衣,还是因为压抑不住的愤恨,“为什么……为什么!”
    魔物的怒意惊愕了入席的众仙,眼见上官绛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白倾语示意他们也莫要轻举妄动。
    他继续沉着声音,“那日,为什么你回了城门口却不敢进城?你是在害怕面对我,还是在害怕面对苏芳城的臣民呢……凌玄帝后?”
    最后四字从戎苑口中说出,像是淬毒的箭矢扎在她心头,一时间血肉模糊。
    她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霁威将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白泽神君终是看不下去,开了手中折扇做迎战状,口中扬声斥责,“天威浩荡,你对凌玄帝后出言不逊,是在挑衅吗?”
    戎苑撇望他一眼,声音冰冰凉,“我只是来给苏芳王送东西,如果,这里还有苏芳王的话。”
    不是讽刺,却胜似讽刺。
    上官绛连呼吸都在颤,“怎么会没有,我……永远都是苏芳王。”
    “是么,这很好。”戎苑笑得有些苦涩,忽而单膝跪下,从怀中摸出一只血玉镯子,递到红衣女子面前,“上次你回城走得的急,只带了翻羽,如今赤练枪在此,终是要物归原主了。”
    他拉过她的手臂,将镯子替她带上,两枚血玉镯子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无端忆起黑水河集结的号角,她低头看着神色恭敬虔诚的霁威将军,眼角有些泛红。她的骑术和枪法都是师承这男子,可以说,没有戎苑就不会有她上官绛。如今他在她大婚之时提及赤练枪,心底沾满尘埃的一角就这么被撕开曝露在烈日下,干涩且沉重。
    戎苑的动作有些大,撩开厚重的衮服宽袖,目光在女子光洁的手臂上停了片刻,轻不可闻叹了一声,保持着先前的动作,迟迟不肯松手。好似仅仅这般肌肤相触,就足以支持他在那些神仙的质疑戒备的目光中生存下去。
    上官绛知道他在找什么:她已经是墨丞的人,守宫砂,自然也不会再有。
    戎苑声音又低,不愿抬头去看她,“……是你自己愿意的?”
    宽袖遮臂,血镯滑落至手腕,上官绛垂目,“是。”
    他眼中绛红大盛,“为什么……”
    “如果是凌玄帝君的话,一定会让苏芳城变得更好不是吗?戎苑,现在的苏芳城和以前大不一样,你也亲眼看见了!大家再也不用打仗,再也不用四处征伐,仙魔之间可以和睦相处,帝君他还拟定了新的律令,我相信很快就……”
    她急不可耐地想要与他分享,却被戎苑厉声打断,“上官绛,我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留在天界?为什么成为归降?为什么成为凌玄帝后?
    为什么要嫁给墨丞?
    “跟我回去。”他沉声,“上官绛,跟我回苏芳城。”
    女子双肩一颤,声音轻微却笃定,“因为……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不能跟你走。”
    呵,如此么。原来如此啊。像是魂魄从血肉中抽离一般,戎苑有些无力地耸下肩膀,只是抓着她的手力道更重,生生勒出几道瘀青。
    戎苑。她唤了他一声,却没有下文。
    气氛僵持之际,耳边却响起一个无比期盼的声音,“既然礼物已经呈上,那么,可以松手了吗?霁威将军,你现在正抓着凌玄帝后的手,还当着我的面……不觉得自己有些逾越?”
    墨丞悄然无声介入两人间,紧紧握住上官绛的手,神色阴郁。他低头看着单膝跪地的戎苑,狭长眸子透着些许警告,一身庄重黑色王服点缀绛红暗纹,两抹色泽浓烈鲜明却不可分割——凤凰从来都有着极强的占有欲,他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任何人觊觎。
    她挣脱开戎苑的手,退到墨丞身后,没有征得任何人的同意,抬手将象征帝后身份的金凤华胜戴在自己额上。
    礼成。
    戎苑目光跃过墨丞,缓缓站直身子,不发一言盯着上官绛看。
    他想他的苏芳王,当真从此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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