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裂缝阴影里伸出了一个人头。
    湛若飞的头。
    茹小意喜叫道:“你没有事?”
    月亮用在湛若飞的脸上,神情有很大的改变,他道:“下面找不到樊可怜。”
    茹小意道:“找不到就算了,人平安就好。”湛若飞听了这句话,心头一阵热。
    那三个罩袍人,攻击项氏夫妇没有得手,反而一个伤腋下,一个伤足,而对方增援了一个湛若飞。
    这时,后来的罩袍人发出一声唿哨。
    项笑影低声道:“小心。”
    湛若飞道:“怕什么?咱们三个对三个,还会输给他们不成。”
    项笑影道:“我总觉得他们未尽全力出手。”这几句匆匆的对话里,那三个罩袍人,各已抽出一枝竹竿,竿上顶有一双奇异的碟子,用手一摔,碟子急旋,发出尖锐的呼啸,在竹枝上急转。
    湛若飞奇道:“竿运转碟?”这在竹竿梢上转碟可以算作一种民间杂耍,在高手相搏时,从来都沾不上边。
    项笑影脸有忧色地道:“只怕这才是他们的趁手兵器。”
    他喃喃自问:“那末他们为何不一早亮出来?”
    茹小意在旁即道:“因为他们不想被我们认出身份。”
    项笑影道:“难道是熟人?”
    茹小意道:“至少是他们一亮出独门兵器,江湖中人便可以判断他们是谁。”
    湛若飞“哦”了一声:“那么是看来这几人在武林中也算是有头有面的人了。”
    他们说这几句的时候,那三个罩袍人身上手中,多出七八根竹竿,每根竹竿上顶着一面非瓷非陶的碟子,在激厉的急旋着。
    茹小意疾道:“别让他们布阵成形!”湛若飞和项笑影都想提剑杀去,但三个罩袍人已同时发动。
    他们其中一人竹枝一抖,碟子急旋飞出,旋射项笑影,项笑影身子一侧,及时避过,不料飞碟在半空中抹了一个弯,再飞旋回来,项笑影险被击中。
    湛若飞及时挥剑,荡开飞碟。
    飞碟受击,居然不落,飞到另一个罩袍人手上的一根空竹枝上,又再度旋转起来。
    于是。几十双碟子在竹枝上发出尖锐的声音,不时数双同时破空飞出,来回穿梭,一旦给格开,并不掉落,而飞回最近一名罩袍人的空竹枝上,待另一次飞击。
    项笑影心道好险,向湛若飞道:“全仗你这一剑——”
    湛若飞截断道:“你守着裂缝,我欠你情。”
    项笑影一怔,茹小意叫道:“原来你——”她本想笑骂湛若飞居然躲在裂缝里不上来。
    看别人有没有替他护法,后来见项笑影舍身不退,守着裂缝,因而大受感动,但是她的话已无法说下去了。
    因为三个罩袍人的攻势加强。
    漫空飞碟。
    项笑影、湛若飞、茹小意挥剑舞个风雨不透,守了一会儿,情知再打下去,只败难胜,都想冲出去与敌人近身搏杀。
    对方飞碟一旦发动,聚密相连,三个人根本腾不出来反攻。
    到后来,三道剑光,相互防守,才能击开密集的飞碟。
    这时也看清楚了碟身,制造十分奇特,碟沿隐有蓝芒,当然是有淬毒的利刃,不过,飞碟多数向项、湛二人、飞向茹小意的主要是截击她的反攻。
    三人振剑力守,都无反攻之能。
    湛若飞剑法挥洒自如,但以剑道修为,实在茹小意之上。他在裂缝里偷袭对方一剑,因是突击,所以不想杀死对方,但知对方武功非同小可,也出了全力要剁下他足再说,不料对方在剑入肉的刹那翻了开去,只受了轻伤,这一份应变的功力,就已臻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他外表一副没有把对方瞧在眼里的样子,心中也是暗自惊震。
    而今他眼见自己三人皆入苦守之境,再这样打下去,只怕会全军覆没,他想:自己保护师妹,理所当然,师妹深爱姓项的胖家伙,着他死了,她也伤心,不如自己豁出条性命,成全他们两人好了。
    他心中虽觉悲愤,但回心一想:刚才项笑影仗剑守护地缝,也算有义气,也就比较气平,一意要挥剑杀出,拼着挨一两飞碟先伤一敌破阵再说。
    就在这时,突然间,乍起了金色的光芒。
    金芒不止一片,而是从一片中炸开,炸成七八片,每一片像烟花似的金亮逼人,就似烈阳直射在擦亮的黄金上。
    金芒总共七八片,每一片,炸开八九道。每道厉烈无比。
    每一道金芒呼啸着,像曳火的流垦尖啸而过,准确无比的各钉在半空中和竹枝上的飞碟。
    这刹那问,三个罩袍人的碟子全碎。
    三个罩袍人愣然相顾,虽看不见脸色,但眼色之惊惶都写在对视里。
    湛若飞、茹小意、项笑影也呆住了。
    月亮暗如丝。
    一个穿暗赭色的绸袍的人,洒然行了出来。
    他手里一张弓。
    金芒光辉的大弓弩。
    他背后有一壶箭。
    箭尾闪闪发光,敢情他的箭是黄金做成的。这样背着一壶黄金箭,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惹不少麻烦,而且负担奇重,但从这人步伐看来,就像背着一壶鸟羽般轻松。
    看他的神情,却更加轻松。
    茹小意本来早已见过此人,但因那时在惊惶中,只注意到达个人不但眼睛是亮亮的,而现在更发现他眉宇间的英气,逼人而不侵人,而且有一个可爱的笑容。
    这笑容使他比起他的实际年龄,至少要年轻上十几岁。茹小意欢悦地叫起来:“樊可怜!”
    湛若飞和项笑影却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樊大先生!”
    “樊可怜”就是刚才在大地震里救了茹小意而自己摔下地底裂缝的樊可怜。
    “樊大先生”就是绿林领袖,也是看玎台五位见证评判人之一。在大地震的时候,他逃掉了,所以项笑影认得他。(详请参阅布衣神相)前面几节)
    湛若飞这些年来浪迹江湖,虽然没跟樊大先生朝过面,但对武林中两个箭术大师却早有耳闻:
    ——一个是飞鱼塘的“金弓神箭”沈星南;一个是绿林的“太阳神箭”樊大先生。这人用金弓金箭,当然不是沈星南,再说,沈星南也没有那么年轻。
    樊大先生是绿林首领,虽然没有什么恶名,但也没有清誉。
    他们谁也没想到“樊可怜”就是樊大,而樊大先生居然冒地裂之险救了茹小意。
    茹小意喜道:“你还没有死呀?”
    樊大先生道:“裂缝下黑而不深,我掉下去,一会又爬上来了;你却不在。
    茹小意道:“我去叫人来救你呀。”
    樊大先生道:“我找你不到,怕你出意外,回头来看看。”
    茹小意抿嘴笑道:“结果又让你给救了。”
    樊大先生笑道:“江湖上,谁救了谁,都难以说定的。”
    其中一个罩袍人冷冷地道:“现在只是多一个来送死,谁也没救谁。”
    樊大先生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那罩袍人道:“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樊大先生道:“什么?”
    罩袍人怒道:“你死定了。”
    樊大先生用手遮在耳后,凑前问:“吓?”
    这次是两个罩袍人同时大声说:“我说,你死定了!”
    樊大先生笑了笑,仍是道:“你在说什么?再说一次。”
    这回三个罩袍人都知道樊大先生故意作弄他们,各自尖呼一声,拔刀。
    看来,这刀才是他们的趁手兵器。
    就在这时,金芒又起,一闪面过。
    “叮”的一声“嗖、嗖”两声。
    三个罩袍人,都没有再动。
    甚至连眼睛也不敢多看一看。
    在这回不及的瞬间,樊大先生已发了三箭。
    没有人看得清楚他哪一箭先发、哪一箭后发,只来得及瞥见,后来的罩袍人出于较快,拔刀在手,但金矢射中他的弯刀,刀脱手飞出,长空一闪,不知落到哪里去。
    其余两支箭,一支插入罩袍人头上,显然是穿过他的发茨,另一支则射中另一罩袍人腰间刀锷上,串连了刀鞘,这变化使得罩袍人连拔刀的勇气都被击碎了。
    樊大先生笑道:“别动手,你动手,我就出箭。”
    三个罩袍人忽然尖啸,掠起。
    樊大先生从容地看着三人拔起,脸带微笑,从容拔箭,搭箭于弓。
    这几个动作,做得从容无比,看去悠闲淡定,其实却迅快绝伦。
    只是三个罩袍人身子疾沉,跃下裂缝。
    这连樊大先生都没想到。
    三个罩袍人落了下去,湛若飞大喝一声“休走!”也想跃下追击。
    樊大先生道:“穷寇莫追,裂缝底有甬道,通那边山谷,追下去危险!”
    茹小意也叫道:“不要追了。”
    湛若飞止步,月色下,神情很是潦落。
    项笑影向樊大先生一揖,正要说话,樊大先生截道:“项大侠你要是看得起,咱们就做个兄弟。”
    他这一句话,可以说是十分突兀,使得三人俱有一怔;要知道樊大先生是绿林中人,并非正派,而项笑影是将军之后,行侠江湖的,跟樊大先生无深交,樊大突然提出结义之事,令项笑影也大为愣然。
    项笑影怔了一怔,正寻思应对之际。樊大笑道:“咱们是江湖人,一是一,二是二,不掉虚文,不装仁义,在下虽慕项兄侠名。但未致有求结交之意,只是尊夫人神容品貌,玉洁冰清,确令在下心仪倾慕,在下求与项兄结义,是想借此在他日江湖风波中。在下得一正当名份,得以保护嫂夫人。”樊大正色道:“你不要怪我直接,我心中却如此想,我对嫂夫人敬之慕之,却全无亵渎之念。”说罢双目发弓,发出神光,逼视项笑影。
    项笑影心中极爱夫人,自己乃阉党追杀对象,惊弓之鸟,无法保护茹小意。以致使她随己浪荡天涯。并且痛失爱儿.心里也痛惜内疚,听得樊大如此说,知道他也倾慕爱妻,不知怎的,反而生了一种深情,道:“承蒙樊大先生看得起我。我——”
    樊大道:“别说客气话,项兄侠者胸怀,我素仰义,如果肯下交结义,就请收下我这个弟弟。”说罢一头就拜了下去,吓得项笑影也慌忙下对拜,心中暗喜爱妻得如此高手相护,可以不虑险难。
    茹小意没有想到樊大先生如此坦荡,直接道明对自己倾慕,饶是她大方,也不禁飞红了脸;樊大与项笑影对拜之后,扶起项笑影,又向茹小意一头拜下,叫道:“嫂子,请受我三拜。”
    茹小意慌得不知如何应付,裙裾挥动,仍是受了他三拜,只笑着道:“我可没有回礼。”
    樊大亮着眼站得英挺道:“嫂子是长辈,不必施礼。”回身一步就走到湛若飞身前。
    湛若飞见樊大先生与项笑影结义,并大胆吐露对茹小意倾慕之情,自形猥琐,又妒又恨,心中十分难受,正要悄然退去,没想到樊大先生又找上了自己。
    樊大先生道:“湛兄。”
    湛若飞道:“我为人孤僻,不喜欢与人称兄道弟。”
    樊大先生道:“其实真正慕念项夫人的,湛兄比我更深,梦魂牵丝,朝思暮想,项大哥又何会不知?但以大哥宏伟气量,何须隐瞒,我们三人既同所应,惟盼大哥与嫂子相爱白头,不是件更能了心头相思债的事吗?”
    樊大先生又道:“如果湛兄不弃,咱们两人,合称‘慕嫂失意人’,创‘失意帮’.你是帮主,咱是副帮主,联络天下情场失意者,共叙失意事,岂不快哉!”
    湛若飞听了樊大先生这个匪夷所思的建议,可以说是目瞪口呆,自己心中多年杂念的事,居然给一个陌生人坦然道破,而且对方神色自若,坦荡非凡,又觉得原本孤独一人,为情所苦,现在忽多个多情失意人,心中却比较舒服了一些。
    樊大先生道:“怎么?若湛兄嫌我出身不好,我跟绿林道上一刀两断,又如何?”湛若飞也给此人道出了豪气,大声道:“英雄莫问出处,我浪迹江湖,毫无建树,又好得了哪里去!”
    樊大先生竖起拇指道:“好!好汉只问有情无。”
    返首向项笑影道:“大哥,我们两个,对你可羡极慕极。谨此愿大哥大嫂情长万里,福寿添丁!”
    湛若飞也想说几句活,但就是心头发苦,说不出来。
    项笑影挽住茹小意的手,满脸幸福地笑啐道:“也有你这样的弟弟!”
    樊大先生笑道:“他日小弟在江湖上,可不能再做那乖戾荒诞的事,否则人家会说,有其弟必有其兄,可害苦了哥哥也!”
    项笑影也打趣道:“那时候,可要家法处置了。”
    樊大先生伸了一伸舌头,忽见天空七色烟花,猝然而起,又似龙首掉尾,口转爆射之处,最后凝在半空,成了一朵极亮的金花。
    樊大先生正色道:“帮里有事,小弟要去一趟。”
    说罢拿起三根黛色竹筒,交给项笑影、茹小意和湛若飞手上,道:“若有任何召唤,燃着一根扔向长空,小弟会尽速赶到。”
    项笑影感激盛情道:“做哥哥的不会有事,你放心料理事情去吧。”
    樊大先生亮着眼,向茹小意深深一福,道:“嫂子,他日见着了,可别与哥哥取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
    然后转身向湛若飞道:“湛兄,莫忘了咱们组‘失意帮’联络天下情关闯不过的失意人之大业!”
    说罢向西北方急掠而去,荒地里只见他背上的金箭在黑色里晃亮。
    项笑影目送樊大先生,哽咽地道:“武林里出了这等人材!”
    茹小意娇笑道:“你呀,就忘了有个替你招揽豪杰的妻子!”
    项笑影道:“我还没责打我的夫人招蜂引蝶哩!”
    茹小意撒娇追他:“你敢!”
    笑骂时见湛若飞痴痴的望着荒山,原来曙色里有三只黄蝶,忽高忽低,在西沉日下逐舞回翔,其中二只黄蝶依傍相随,状甚亲热,另一只却显得落拓孤零,湛若飞看得长叹一声。
    这时刚刚黎明,一切都是将醒来回,最寒冷荒凉的时分,湛若飞没跟项氏夫妇招呼,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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