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安全。”林重说。
    公司门口的壁灯太亮,把这一片照得宛如白昼,林母回过身去,继续走向对面。
    林重看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
    时间在慢慢杀死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女人。
    风吹过,路边的树叶沙沙响,树影婆娑,被光穿出几个白洞,死了又好像没死透般,不时抽动几下。
    林重又恍惚间意识到,杀死面前这个女人的不是时间,是他,是活不出一番名堂的她的儿子。
    然后他又想,高二那年,他坐在座位上,下课也不起来一下,等放学了,人都走光了,他才从座位上起来。
    因为他的一只鞋掉底了。
    那鞋修修补补多少次了,终是没撑住。
    他拖着步子走,趿拉着脱底的鞋,鞋只剩前端的一块还连着底,他慢吞吞地下楼,到二楼时,听见了陈路生的声音,吓得他抱起自己的鞋,疯狂往楼下跑。
    他害怕被别人看到,更怕被陈路生看见。
    十七八岁的少年是最在乎面子的,他们薄弱的自尊需要用很多东西去维护,有人用昂贵的衣服和鞋,有人用挥于拳掌间的暴力,有人用爱。
    而那年十七岁的林重什么都没有,低着头,狼狈地抱着自己坏了的鞋,洗得白白起着球的袜子踩脏,在下楼梯时步子跨得太大,摔了个狗吃屎。
    他趴在地上,手肘、膝盖磕青,疼得眼泪快出来了,脚步声从楼上传来,正在缓缓向下延伸,他顾不上疼了,爬起来,往下跑。
    跑出教学楼,他发现自己的鞋丢了。
    可回去肯定会碰上陈路生,他看了眼自己脚上的袜子,随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蹲着,蹲了足有半个小时,他猜想陈路生应该走了,他这才返回教学楼,去找自己的那只鞋。
    鞋应该是落在了一楼和二楼之间楼梯的那拐角处,他就是在那摔的,他低头在拐角处找了一圈,包括上下楼梯,但没找到。
    他往二楼走,脚踩上二楼的走廊,余光里好像有什么,他的视线转过去,然后他看见走廊里陈路生靠墙站着,离他只有几步之远。
    陈路生一手插兜,另一条手臂自然垂落,手上勾着一只鞋。
    见林重看过来,陈路生曲起手臂,食指和中指勾着鞋的鞋帮,那只鞋在林重的视野里升高,“你的?”
    鞋的底已经快和鞋彻底分家了,连接的那一小截也快撑不住了,正在一点点断开,鞋底和鞋身奇妙地形成了一个角度,林重觉得那像野兽的嘴,什么东西都能被吞进去。
    嘴越张越大,最后啪的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击重击,从林重的脑瓜顶穿到脚底。
    鞋底彻底掉了,掉在了地上。
    林重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他飞速抢过陈路生手里的鞋,捡起地上的鞋底,跑得像支流矢,直到离开陈路生的视野范围。
    他回到家,家里父母都快吃完饭了,他站在门口,跟他妈说:“妈,我鞋坏了。”
    他的脚也好像磨破了,好疼。
    “你那脚跟长牙了一样,天天坏,明天自己去找修鞋的修去。”他妈说。
    “能不能给我买双新鞋啊?”他说得很没底气“这鞋修了好几回了。”
    “哪有那么多钱给你换鞋,你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一下我们呢。”他妈气得直接从床上站了起来,开始对着林重说教,“我们每天起早贪黑,挣点钱容易嘛。”
    林母的声音在整个房子里回荡,租的房子小,床、桌子挤在一起,衣服什么的堆在床尾,乱糟糟的。
    房子是地下室改造的,屋里的空气永远湿漉漉的,带着潮气。
    林母一直说教个不停,每次都是这一套,林重都听腻了,他站在门口挨训,低着头,再不发一言。
    若说了,他只会被训得更久,还会挨打。
    他不想挨打。
    视线里是他哥的小白鞋,干净的,新的。
    头顶的灯泡并不是很亮,光线发黄,把人投出黑黑的影子,投在地上,林重看着自己的影子,轮廓清晰,只是头被床盖住了,像生生截断了一样。
    一阵风声从耳侧呼啸而过,林重回过神来,林母已走到了电动车前。
    林母个子不高,身材也不胖,算那种很瘦的了,头发短到下巴那。
    他看着母亲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心想,原来不止我在杀死他们,我也早就被他们杀死无数次了啊。
    第32章
    林重抱着袋橙子,回到家,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解鞋带,陈路生走过来蹲下身帮他解,他遂收手,身体往后靠了靠。
    许是这几天被伺候惯了,林重身上不免生出了几分骄矜劲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陈路生解开一只鞋的鞋带,扯松了些,手托着鞋跟,给林重脱掉鞋。
    鞋侧面缝着logo,林重不认识这个牌子,但这是陈路生给他买的,应该挺贵。
    陈路生第一次送他鞋,是在高中,他的鞋在陈路生手里完全掉底的第二天,早上在学校门口碰见陈路生,陈路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只为等他,他把他拉进学校对面那条街的巷子里,把鞋塞给他。
    说是赔他的。
    他把鞋又推了回去。
    “那鞋本来就坏了,不是你弄坏的,不用赔。”他那时低着头,不敢去看陈路生的眼睛。
    春秋夏他就一双鞋,还坏了,送到修鞋的那里粘底,没办法,那天上学他把棉鞋穿上了,捂得脚上全是汗。
    他怕有味道,站得离陈路生老远。
    当时他的裤子还短着一截,高中那会儿长得快,他上的那个学校又是个各项费用特别高的学校,学校里的学生都是些家境不错的孩子,而他不一样,他是班里唯一一个特招生,是为了高额助学金和奖学金才进去的。
    别的同学一年换一次校服,而他高中三年就没换过,高二的时候裤子就短了,露着脚脖子,他很庆幸,不是在冬天,不然裤腿那总是会露出一部分秋裤,难看得要死。
    “是嘛,我看到的时候还是好的啊。”陈路生笑着说“你不用为我辩解,是我弄坏的,我赔给你,理所应该。”
    陈路生说得一本正经,煞有其事,林重差点都要相信陈路生是真看错了。
    陈路生把鞋捧给他,一脸真诚:“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那时候的陈路生留着一头短发,快贴发根的那种,但是好看的,笑容温和,真的很迷惑人心。
    他像被摄了魂魄般,愣愣地接过鞋,呆呆地道了声谢:“谢谢。”
    “你应该说你原谅我了。”陈路生教他改口。
    他仍呆愣愣的:“……我原谅你了。”
    “那我先进去了。”陈路生说完转身走出巷子,朝对面的学校走去。
    巷子幽长,照不进来多少光,而巷外明亮得像个新世界,视野里,一切宛如一张暗调照片,只有巷口的一处光亮框住陈路生的身影。
    他许久回神,懊悔自己居然接受了陈路生送的鞋,但还好像也还不回去了,他心一横,换上鞋,穿着新鞋去了学校。
    大不了回头他攒攒钱,晚上多打一会儿工,买个价格相当的礼物还回去,他想。
    可他之后查了一下那双鞋的价格,一万多,他上一次听到万以上的钱数,还是在医院。
    然而,鞋已经被他穿过了,是真的没法还了。
    他如遭雷击般,坐在座位上恍恍惚惚,满脑子都是怎么还,直到陈路生把一张试卷甩到他桌上。
    “帮我写作业,作业太多了,好烦。”陈路生说。
    陈路生理所当然的差使瞬间令他心里好受了很多,他给陈路生写作业、买水、打饭,做着微不足道的小事,偿还着一万多的“巨债”。
    后来,那双鞋因为被他哥多看了一眼,就被他妈拿走给他哥穿了。
    他恨透了,为什么自己要长得那么快,他哥比他大,他们两个却穿同一个号的鞋。
    地上袋子里的橙子掉出来一个,滚了几圈停下了,林重回过来神来,低头看见陈路生已经把他的两只鞋都脱了,还帮他穿上了拖鞋。
    他把一只脚从拖鞋里抽出来,“把袜子也脱了。”
    “凉,穿着吧。”陈路生说。
    林重不干,抬脚踩上了陈路生的肩膀:“给我脱的。”
    他在家里不愿意穿袜子,感觉不舒服。
    陈路生无奈地沉了口气,抓住林重的脚腕,拿到身前,帮林重脱袜子,穿上拖鞋,一只脚脱完,接着脱另一只脚上的。
    他低下头,弯下了腰,林重俯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从上到下的视角显得他好像高高在上。
    原来,被爱可以让人的骨头重新生长啊。
    林重想着莫名笑了。
    陈路生帮林重穿上拖鞋,抬起头,看见林重正看着他,眼里折进去一点光亮。
    林重勾住陈路生的后脑勺,俯身轻吻了下陈路生的嘴唇。
    陈路生扶住林重的背,把人一点点往自己怀里按,搂住林重,抱紧林重,继续这个吻。
    林重闭上眼,双臂搂上陈路生的脖子。
    陈路生直接将林重从椅子上抱了起来,抱着他朝沙发走,他边吻林重,边坐到了沙发上,林重跨坐在他腿上。
    林重吻得很急,像在发泄一样,从陈路生嘴里疯狂掠夺氧气。
    陈路生捧着他的脸,“小山,慢慢来。”
    他浅浅地含住林重的下唇,唇瓣碾磨,舌头扫过林重的唇齿,却不深入,林重抓着陈路生的头发,按着他的头,舌头迫不及待地推进陈路生嘴里。
    陈路生往后躲:“慢慢来,你这样,我会很想……”
    他说着,喉结滚动了下。
    “想就做。”林重说。
    “不饿了?”陈路生笑着说“刚才谁吵着说饿了?”
    话落,林重的肚子像在配合他,响了一声。
    林重腾地一下从陈路生身上起来了,陈路生站起来在林重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去厨房了。
    不一会儿,菜上桌,陈路生剥了个粽子到碗里,推到林重面前。
    林重让陈路生先尝一口。
    陈路生吃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强噎下去后灌了半杯水。
    林重笑得差点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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