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后第一天当值,清早侍奉李恒更衣。李恒醒来唤人,见她进房侍立一旁,低低地笑一声。明珠不由得微抬起头看他。
    李恒道:“想清楚了?”
    她低头继续为他整理衣服:“回陛下的话,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最好。”李恒一边伸展双臂任由明珠为他穿衣,一边看着她说道:“你只继续‘不知道’即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你若‘太知道’,反而不妙。”
    出龙吟殿,一阵过堂风。李恒回头打量明珠一眼,命她回去加一件衣服。明珠也不推辞,回去慢慢地把衣服换好再从容返回,随驾前往明光殿。
    早朝自然是迟了。
    不出半个时辰,皇帝早朝迟到的原因就会传遍后宫前朝。若是真是简简单单让她加衣,又怎会让她自己亲自去跑这一趟?哪个太监不比她脚步利索?
    离他越近,越觉得此人心计深沉可怕。
    她曾听青梅说,原先在梁王府的一部分人被任命为御前侍卫。她细细回想之后发现,这些人,不出意外,本就是李恒安插在梁王府的“卧底”。
    这一招高明。首先对“卧底”论功行赏昭示信任不改,使“旧人”心服;其次向天下人展示他对亡弟实则万分友爱,若不是被逼无奈不会动手;再次展示他非凡的魄力和胸怀,敢于将原来敌对阵营的人放在自己身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又会收拢一部分“新人”的人心;若还有梁王残部“贼心不死”,看不穿那几个“卧底”的本来面目,说不定还会上钩,从而可以进一步打击潜在敌人……
    明明可以直接纳为宫妃,却偏要先把她放到“车前”这众人瞩目的位置上,目的大概也是如此。一边把人强行留在了他身边,一边又告诉天下人,当今皇帝不近女色,不计前嫌,坦坦荡荡,无所畏惧。
    真好。明珠在心中冷笑。自己竟然也演技高超,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红颜祸水”“妖媚误国”的名声终有一日会落到自己头上——或许从今天开始,悬在头顶的刀剑就已经开始下坠。在兔死狗烹之前,她一定要为萧氏一族谋划好后路,至少要让家人全身而退……
    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其他人等如何看她、如何揣测她,那是她此刻驾驭不了的,也是她不在乎的。
    她知道父亲、哥哥在大殿上,云翾也在大殿上。然而她用眼神示意父兄,令他们安心,却不敢看云翾一眼。她怕她崩溃,也怕他崩溃。
    相见,争如不见?
    退朝去万岁殿,好巧不巧的,远远看见顾婕妤也往万岁殿来。
    虽然已经撕破脸,但也绝不能轻易留下把柄给对方。明珠恭恭敬敬地行礼。顾月棠自然也十分和善。
    话说回来,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撕破脸,真的值得么?
    婕妤娘娘,您自己的男人自己看好,我待几天就走,就不奉陪了,您们慢慢斗……
    明珠跟在那二人身后,心里默默盘算着出宫的事。
    入殿,一帝一妃相对而坐。起先是谈论今日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风景宜人,随后又聊到季节时令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宫廷生活如此丰富多彩真是因为皇恩浩荡,扯着扯着便扯到顾月棠身上去了,皇帝几乎将她种种爱好——什么穿衣打扮吃喝拉撒如数家珍,表现出极度的熟悉在乎。
    说着说着两个人的手便搭在了一起。
    明珠先前还愣着,愣了半晌忽然意识到在一个这样有浪漫氛围的时刻,自己是个功率极高的电灯泡,于是弱弱地向门边退去。
    顾月棠眼底有得意之色。
    明珠反倒在心里暗暗泛起笑意:这份靠作秀来获得确认的安全感,实际上显示出顾氏内心深处到底有多大的恐慌。
    用这种虚假的恩爱来向我示威么?顾月棠,枉你一番心机。且不说你的男人我不稀罕,难道不知道“秀恩爱,分得快”么?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需要向众人炫耀来维护爱情,那么这份爱情,一定不能长久。更何况,皇帝的爱情……纵使你才色双绝,又怎敢轻易妄想这样稀缺的玩意?
    想不到顾月棠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此事上却处理得像个孩子。果真“情”之一字碰不得,一旦坠入情网,便难免有失分寸。
    李恒显然是故意将与嫔妃的亲密姿态给明珠看。
    顾月棠见李恒表面说着闲话,实则余光一刻不停地望向门边心不在焉,脸上如花似玉的笑也慢慢僵了。李恒见好就收,及时打发她回宫去,说今夜再去看她。顾月棠强笑着谢恩离开。
    明珠与她擦肩而过时,只低头行礼,根本不看她此时是何种神色——不用看,也猜得到。
    李恒在万岁殿批奏章,吴锡将奏章抱来,明珠侍立在旁磨墨。李恒屏息听那磨墨声响深一下浅一下,以为她心里不平静,自己好像微微得了什么甜头一般的高兴。
    看她上身淡秋香色的长褙子,袖口绣着几朵红梅,湖水碧裙子——本是最寻常不过的装束,说不上艳丽也说不上淡雅的,穿在她身上却格外动人。不知不觉动了绮念,转而想到褙子乃婢妾之服,便由此又想到许多事,思绪慢慢飘远了。
    明珠微低着头,知道李恒在看自己。
    她不知道女子低头的姿态是柔婉动人的。她现在就在向他低头。
    李恒看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竟连要批奏章都忘了。而明珠只一味磨墨,砚台几乎干了也不停手,显然是在跑神。
    “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李恒笑道。
    明珠手上一顿,回过神来,发觉李恒笑她快要把墨磨没、砚台磨穿,不由得脸红告罪。
    李恒也喜欢她脸红的样子。“恕你无罪。不过你得先说说,方才想什么去了?”
    “回陛下的话,奴婢在想……奴婢的猫这几日恹恹的,正想不出饮食哪里欠妥当。”
    李恒顿时觉得自己如同吃了个哑巴亏:她竟说为着一只猫而怠慢了他的差事,这理由与他无关,与顾氏无关,甚至与所有人无关——只是为了她的一只猫而已;他自然万万不信,然而却没有理由反驳,先前又已经说了‘恕你无罪’的话。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笑了:这是她呀,她本来不就应当是这样的么。
    明珠重新磨墨,李恒开始正经处理朝政。
    批奏章的时候女官自然不能一直站在皇帝身旁,而要时不时地上前来磨墨、添茶。
    她虽不在身边,却在眼皮底下,一抬眼就看得到。李恒觉得惬意,经方才一番盘算,算来将她正式纳为妃的日子不会太远,整个人都轻快起来。午膳也用得比平日多,用膳时令明珠以后每日做一份小食,明珠应下了。
    未曾午休便接着批阅奏折,直批到夜里——皇帝的晚膳是时不时省去的,不用晚膳的时候偶尔会增一道夜宵。
    明珠准备了夜宵,然而按规矩车前女官是应该提醒李恒往玉堂殿去的,他白日里对顾氏亲口许诺的。
    那厢李恒说“饿了”,明珠上前秉道:“奴婢备下了宵夜,不知陛下是在这儿用还是去玉堂殿用?”
    李恒抬眼用玩味的眼神在她脸上来回地扫。她垂首低眉,他看不分明,但能感受到她的坦然。莫名有些烦躁。于是唤进吴锡道:“告诉玉堂殿,不必等朕。”吴锡领命急急去了,心想主子竟连个借口都懒得想,只是难为了他这当差的。
    吴锡走远,他屏退下人,又笑向明珠道:“带路看看你的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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