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弟弟找到了, 贺梅芳的腰身不再像是过去一样佝偻着,而是挺直了起来,眼睛也是明亮而又璀璨的, 迸发出了光亮,现在才像是个年轻快活的女孩子, 而不像是过去一样, 总有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背上,让她永远无法挺身。
    贺梅芳跟着衙役后面, 浑然不去管为什么老太太还有贺郎君为什么被推搡着,口舌也是塞着的。
    她只是快活想着,她的弟弟回来了!
    一直走到了京都衙门,看到了巍峨石狮, 贺梅芳激荡的心情才略略平定了下来。
    她站在台阶上,回头一看, 才注意到了自己身后居然跟了一大串的人,人群里是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有好事人与不明真相的百姓说着自己的揣测:
    “上次钟大公子的死亡蹊跷,只让朝中大员观看,这次应该所有人都可以看吧。”
    “是不是杀人的就是那两个塞住了口的, 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年轻人,应该是年轻人杀人吧。”
    “可不一定, 说不定两人都有份。”
    “要么是其中一个人,要么两人都有, 所以差爷们才塞住了他们的口,免得听到哀嚎着喊冤,说自己的苦楚, 谁想知道杀人的人有什么苦衷,没时间也没兴趣听这些。”
    贺梅芳耳朵听到了这一句,刚开始还没有明白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之后浑身血液都是冰凉的,“你说谁死了?是谁杀了人?”
    她的声音甚至也难得没有磕巴,贺梅芳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
    衙役看着贺梅芳愣在这里,手中捏着腰刀刀柄,腰刀出鞘发出了清脆刀鸣,“这一次公堂是可以观看的,切莫喧哗,扰了大人断案。”衙役并没有让贺梅芳成功追问,也没解答她的疑惑。
    摄于衙役的气势,跟着的百姓不出声,而贺梅芳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衙役冲着她又抽出了一小段腰刀,她知道自己需要往公堂方向继续走,这会儿缓慢地往上挪步子,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脚步轻快。
    她心中惶惶的,弟弟死了?贺郎君和老夫人杀得?
    越想越有可能,她甚至有一种冲动,希望转身逃走,而她的背后有刀柄抵着她的背,提醒她继续往里走,甚至那人不愿意她走得过慢,刀柄在她的背后敲了敲,贺梅芳无法,只能够稍微速度快乐一些,但是还是龟速挪行到了公堂里。
    公堂上首坐了官老爷,两侧则是穿着齐整表情肃穆的衙役,此时的老太太与贺隽升两人已经被押到了堂中,而贺梅芳被引着站在两人对侧。
    贺梅芳忽然发现了一人从堂后而出,那是明衍郡主。
    站在公堂里,贺梅芳觉得自己要发疯,就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明衍郡主身上,看着她莲步轻移,身后跟着婢女,那个婢女贺梅芳模模糊糊觉得有些眼熟,应当是叫做流光,生得太过于寻常,让人甚至觉得根本记不住模样,贺梅芳不能确定是不是流光。
    贺梅芳的目光从流光挪回到了明衍郡主魏昭身上,有一种感觉,现在的一切都是明衍郡主推动的。
    是应该感谢找到了弟弟,还是痛恨毁了现在的生活?
    堂审尚未开始,贺梅芳已经有了预感,即将开始的堂审会毁掉自己平静的生活。
    钱鹏穿着官服,随着惊堂木的拍动,他喊出了升堂两字,堂中衙役的长棍在青石板地面敲出了清脆声响,气氛陡然肃穆起来,百姓们也沉声听着钱府尹断案。
    钱鹏朗声:“堂下之人贺梅芳,原名为李氏梅芳,津冀怀远镇人士,父母亡故,有一幼弟李兰生,年岁五岁,你于去年二月十八日到津冀柳县报案,李兰生被人拐子抱走。可有此事?”
    钱鹏等到贺梅芳的肯定答复之后,继续念着李兰生的特征,而贺梅芳应诺之后,心跳越来越快,表情也出现了迟疑的神色来。
    惊堂木一拍,贺梅芳的身子都是一抖,听着堂中的钱鹏问道:“李兰生是不是有两处最明显的痕迹。”
    “是……”贺梅芳小声地说道。
    钱鹏得到了贺梅芳的答复,微微颔首,继而说道:“五日前,我与前大理寺提刑终楠大人赶赴柳县荷花村,因恰逢大雨倾盆,荷花村西侧的山滑坡,掩住了贺家老宅,在挖掘贺家宅院的时候出现腐败孩童尸骨一具……”
    听到了堂中的钱鹏说有尸骨,还是贺家老宅里挖出来的,人群里陡然发出了嗡嗡议论声。
    贺梅芳的脚底心都是发凉的,她开始痛恨自己的耳力好,可以清楚地听到围观人的议论声:
    “我就知道肯定是死人了,要不然不会在贺家宅院外贴封条。”
    “幸好过来看了,不然就错过这么大的命案,了不得啊,居然杀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会儿说是被拐卖了,一会儿说是杀人了。”
    “等会钱大人会说得清清楚楚。”
    “您说的对!居然真的是贺郎君做的!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居然就埋在老宅子里,他们是去年夏天过来,和尸体也待了一段时间,难道不会心里慌?毕竟日日和尸骨待在一起。”
    贺梅芳听到了这里精神一震。根本不可能是在老宅里,老宅里每一处的青苔都是她除掉的,那些经年累积下来的污垢不知道存在多长时间,都是贺梅芳挑水一点点用鬃毛刷清除的。
    想到了这里,她重重叩首,“大人,这事只怕还有蹊跷,那宅院我也住过,我清洗过每个角落,不可能藏住尸骨。”
    “我有说是宅院里挖出来的吗?”钱鹏反问,不等着贺梅芳回答,就说道,“是了,本官刚刚说的有些不妥,我解释一下,因为我和终大人过去的时候荷花村是阴雨天,前一天晚上雨格外大,把山上的泥土给冲垮了下来,尸骨正好从山里滑落到了贺家垮塌的宅院上方,等到发现了尸骨,本官就与终大人请了当地县令到荷花村,仵作勘验了尸体,这尸骨的情况,由匡仵作来说,匡仵作是柳县人士,当时发现了尸骨之后,是由匡仵作勘验尸首的。”
    匡仵作磕头之后,利落地念起了尸骨的状况,推测出生前的年龄、身高,体重,还叙述了他得体貌特征,右手有六指,第六指被人斩断,但是被孩童的左手攥住,还有头颅也如同记载的那样,有一部分是扁下去的。
    贺梅芳自从听到了孩童的岁数还有六指等情况,眼泪就开始簌簌地往下落,她呜呜咽咽地绝望哭着,心底又总觉得,是不是还是有希望不是弟弟?
    只是这个念头在心中升腾,她就很快自我否定了,天底下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五岁孩童天生六指,透露侧边略扁平,只有李兰生是如此。
    想到了这里,悲从心来,视线模糊一片。
    这样的场景让不少妇人感慨说道:“造孽啊。”还有人悄悄地抹着眼泪。
    匡仵作说完了死因,说了在山上继续搜查,还发现了被掩埋的孩子的衣服,那沾染了血迹的衣服被埋在山更深处。
    “呈尸骨!”钱鹏说道。
    这穿上了衣服的尸骨抬着出现在了堂中,这情形彻底让贺梅芳的无声啜泣成了嚎啕大哭,她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旁边的大婶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拍了拍贺梅芳的背,意有所指地说道:“大妹子别哭了,这里是公堂,青天老爷既然找到了人,总得为你查个清清楚楚,为什么要杀这个人,总得弄明白。”
    公堂里发出了嗡嗡的声音,不少人都看着贺隽升和老太太的方向,他们两人的口还是堵着,似乎到了现在,官老爷还是不想让他说话。
    老太太的眼睛有一层厚厚的白霰,她瘦不伶仃地被五花大绑捆着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很是可怜,而另一人贺隽升呢?
    这位年轻的后生也同样被捆着,他说不出话,但是那双丹凤眼看着孩童的尸骨,盛满了忧伤,他明明白白在为那个孩子哀痛,用他的眼神去安抚贺梅芳。
    这样两人的表现让不少人倒戈了,觉得他们不可能是凶手,甚至有人大着胆子喊道:“大人,您快些断案,这孩子的尸骨确定了,可还不能说是郎君与老太太所为。他们心里也难受着呢。”
    这一声之后有人断断续续地说:“是啊,这样一直堵着口,万一要是冤枉了怎么办?”
    这个时候有衙役走上前,手中拿着一个木匣子,打开给钱鹏看了一眼,钱鹏点点头,“可确定?”
    “刚刚终大人看过了,材质是一样的。”
    钱鹏问完了之后,惊堂木重重落下,开口说道:“杀人者就是这位贺隽升,贺郎君。为什么说是贺郎君所为,这里呈现的就是证据,刚刚从贺家里搜出来的,拿下去给人看。”
    贺梅芳入眼看到了一柄裹着金红两色线的匕首,这匕首原本的黄线脱落了一半,是贺梅芳看到了压箱底的匕首,特地缠绕得红线。
    贺梅芳眼中含泪,这竟是杀了弟弟的凶器,忽然想到她弄好了匕首之后,贺隽升曾经露出过奇异的表情,当时就在心中笑话自己蠢吧。
    匡仵作喊了他的徒弟上前,两人一起再现了当时的情形。
    贺隽升看着仵作师徒,他的眼皮重重一跳,几乎是没差,演出了当时的情形,他怎么剁了对方多余的第六指,怎么捅刀子入了李兰生的躯体,当鲜红的血从李兰生的身体里涌出,他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想要用手去碰对方胸口的血洞,当他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了之后,慌慌张张地拔出刀,随意地用刀子在对方的衣服上抹了抹。这样埋尸不脱衣服的话,还是有可能会被发现他是李兰生,贺隽升拿出了草席裹住了他,埋葬了李兰生,而衣服则是埋在另一边。
    如果要是某天被人发现了尸体,只怕也会以为是没钱买棺材,裹着草席安葬的孩童。
    贺隽升永远记得碰到李兰生鲜血的感觉,那感觉一直到了再次断了猫儿的爪尖,他再次沉迷于那种感觉,贺隽升因此还去杀猪了一段时间,一直到他发现自己身上是浓厚的臭味,别说是遇到贵女,一般人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都会捂着鼻子,他才停了杀猪的举动。
    贺隽升刚开始还想着怎么反驳钱鹏的话,到了后来看到猫也被抱在堂中,证明他就是无恶不作,在津冀买通的衙役也站了出来,贺隽升知道大局已定。他先前装出来的悲伤神色已经全部消退,成了一种异样的冷漠。怎么样都无法辩驳,又何必装出那种可怜虫的模样。
    堂审到结束的时候,贺隽升被塞住的口都没有打开,贺隽升在心中忽然笑了起来,他意识到了钱鹏不会让他开口辩驳,因为涉及到了钱宝儿,不想坏了钱家小姐的名声,生怕他说出不当说的话,而大大小小的证据、佐证都摆在百姓们的面前,而且不同的证据是不同的衙役签字认下的,这案子直接成了铁板钉钉的定局,有没有他的口供都不重要。
    而老夫人的表情也有些失魂落魄的,她知道李兰生的死,知道儿子有些冷血,却不知道那冷血居然也冲着自己来。原来自己的眼睛是可以治的,福安堂的那位老大夫学徒会给免费治疗,而自己的亲生儿子居然就是嫌弃她碍事,一直说福安堂也治不了。
    众人更多地看着贺梅芳,同情老夫人的不多,更多的人同情这位小姑娘。
    带着幼弟和剩余的家产投奔未婚夫,结果未婚夫设局让她把钱财放在幼弟身上,未婚夫杀了幼弟,还把银票破开换成了银子藏在宅院的树下,他一声又一声在夜晚对着贺梅芳耳旁说梧桐树下,让贺梅芳挖掘了银子,还以为有了意外之财,主动想办法把银子给了贺隽升,对外说的是贺隽升去赌坊赢来的银子。
    为什么贺梅芳先前笃定屋子里不会有尸体就是因为,她因为发现了银子,怕其他地方也有银子,通通挖掘了一遍。
    贺梅芳明明是贺隽升的未婚妻,却被这两人稀里糊涂哄骗得甘愿做两人的丫鬟,家里什么活都是贺梅芳做的,她反过来还要感激贺隽升。
    贺隽升的手段让人啧啧称奇,而小姑娘贺梅芳也着实让人同情。
    在惊堂木响起,钱鹏说了退堂,所有人要离开的时候,贺梅芳忽然冲到了贺隽升的旁边,她的嘴张开重重咬在他的面颊上,咬下了他的一块儿皮肉。
    贺梅芳因为这样的举动,也被当堂拿下,她直接吃下了口中的血肉,不少人都被她带血的笑容给吓到了,刚刚还好意劝说她的大嫂更是忍不住往后退。
    贺梅芳刚刚一直颤抖着身躯,但是低头不动,加上她并未害人,衙役也没有拿下她,她就趁着人群要散的时候,直接咬下了昔日里未婚夫的脸。他想要靠着他的好皮相出人头地,如今的贺梅芳就要毁了他的皮肉,这样咬了骨肉,被判了斩立决的贺隽升死后都没有全尸,就算是转世为人,也会相貌不全。
    等到吃下了皮肉,被压住的贺梅芳以一种毅然决然地态度重重磕在地面上,她不想把自己的姓氏改回到李氏,觉得无脸去见父母与弟弟,就这样死在公堂上是最好的。
    而且贺梅芳知道堂中的大人姓钱,所以可以毫无牵挂地死,忽然想到了堂中见到明衍郡主,那只断了爪的猫儿在堂中展示过了之后,猫儿到了她的手中。
    连一只猫都会怜悯,她这个蠢笨之人或许也能够得到明衍郡主的一丁点怜惜,让她和弟弟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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