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一等一的风月场。
    “天下第一楼”,直白得有些张狂甚至粗俗的名号,开在寸土寸金的帝都最为繁华的中心地段,却没有人能对这个“天下第一”说半个不字。
    许多人毕生积攒的血汗钱尚不够在那里挥霍一个完整的夜晚,没有些身家厚地撑腰的人,甚至都羞于经过它的门面,那些花魁头牌的排仗,据说早已盖过了天子后宫的贵妇嫔妃,混乱动荡的时局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商业繁荣,财富源源不断在九州流转又迅速向帝都汇聚,一时间长阳城成为商政云集卧虎藏龙的深潭,天子脚下的恭谨威仪不复存在。
    “长阳真是一个江湖啊。”散座上雍容华贵的男子击节而叹,泛着沉厚光泽的紫金袍袖上缂着云纹繁复的银丝,正擎着一只温润无暇的荷叶犀角杯。
    “武仪君莫要在这趟浑水里溺死才好。”他身旁是个简简单单着了青衫的男子,放浪甚至有些落拓,疏疏懒懒的神气,眼角的轮廓偏偏利落得像一刃刀,透出一点和温柔气息格格不入的锋利来。
    “碰了仪山公子的软钉子?”被称作武仪君的男子混不在意地笑一笑,闲来无事地问。
    青衫男子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气,望着鲜红柔软的羊绒毯上姑娘们移起步子时从各色裙缘露出的一小截纤细雪白的脚踝,和或左或右或前或后由她们搀扶牵引落座的方口的、圆头的、锦的、建绒的、皮的鞋靴们,无一例外都彰显着主人显赫卓然的身份。
    “他哪里是钉子,”男子咧了咧嘴苦笑一下,“根本就是一团棉花,或许,连棉花都不是。”
    “今日我作东,”武仪君痛痛快快饮尽一杯,道,“放手快活。”
    男子嗅了嗅杯中的酒淡淡道:“我还没落魄到那个份上,不过既然你执意要请,”眉间舒开懒散,“我也是盛情难却。”
    前面的贵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着女子们千娇百媚的娇笑和老鸨殷勤的招徕,一时间闹哄哄乱作一团,老鸨的声音透过人丛高高吊起:“哟顾大人可是稀客,今儿个您算是来对啦,里边儿请里边儿请,”一边扯着嗓子喊,“小古,快把年前梅花上采的初雪备出来给大人烫新茶!”
    “顾双全,他怎么来了?”青衫男子微微眯起眼,望着花团锦簇的人堆里透出的一方白玉指扣,莹莹的羊脂上映着一点鲜红,像是妩媚女人心口上的朱砂痣,据说是东王亲赐的信物。
    “他现在可是长阳城的大红人,”武仪君低低笑着说,“别看生得那副样子,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削减了脑袋拼了命想往他怀里钻。”
    青衫男子望着人群里那张挂着得意笑容的方便铲状的脸孔,饶有兴趣道:“他倒起了个好名字,一边是清君侧除邪佞的忠臣烈子,一边是郑侯深入敌腹混淆视听的赤胆死士,进可攻退可守,倒真是两全其美。”
    “谁知道他究竟站在哪一方,”武仪君颇自得地四望一下,“他来了能让我安安生生在这里看一场好戏,也算得上双全了。”
    “又被女人甩了么,”青衫男子漫不经心笑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要我来陪你喝喝花酒。”
    “今天可是有大戏要看的。”武仪君理了理衣襟正色道,努一努嘴向另一侧的门口。
    一个相貌威仪的戎装男子腰悬佩剑走进门来,已算不得年轻,眉眼里尚带一点少年的英气,眸里敛着暗沉沉的精光,方方寂静下去的喧闹之声陡然又沸腾起来,方才尖叫娇笑的姑娘们如啄食的鸟儿般纷纷簇拥过去,老鸨十二分谄媚的声音又高高挑起来:“穆将军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阿发阿发,快给大人镇一镇老窖里九蒸九酿的西域葡萄酒!”
    看到这青衫男子无声地弯起嘴角。
    那边略略发福的顾双全正揭了青花的茶盖,抬一抬眼向那老鸨:“不知妈妈,可为我备下什么好酒?”
    这一问倒有些挑衅意味,酒列高下之品,行家一道便知,这其中的关节之处老鸨如何不晓,陪着笑福了一福道:“只有恩客赏姑娘,哪敢姑娘挑贵人,我这里的藏酒还不是同姑娘们一样,由着大人口味。”
    武仪君一笑:“在帝都摸爬滚打到这般生意,也是不易。”
    顾双全微微眯起了眼,老鸨忙不迭道:“顾大人同穆将军,那是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怎能混作一谈,酒可浇愁,茶能解忧,顾大人这般名士风流也只一盏茗茶才衬得出清贵儒雅的气质来,”老鸨回身向穆将军的方向福了一福,“也只西域纯正的血葡萄方配得将军醉卧沙场的义气豪情。”
    “这老虔婆马屁拍得要生出花来,”青衫男子眼里含一点戏谑,“朝堂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便罢了,还真是冤家路窄。”
    那边的熙攘在老鸨的一番安顿下来,身披绫罗绸缎的女孩子们如穿花蝴蝶般在桌席间游走,微笑着替客人斟满喝尽的酒,又鱼贯呈上瓜果糕点,一个水蓝色薄裙的姑娘袅袅娜娜移过来为武仪君添了一杯新就,挑着眉梢投去一个妩媚妖娇的笑,武仪君就势捏了捏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把一块金稞子塞进她手里。
    女子柔软的嗓音媚得要掐出水来:“多谢大爷。”稞子往袖里一揣,烟视媚行地走向别席。
    “这两尊大像今日撞在这里乃是为了一个新挂牌的雏儿,”武仪君掏出锦帕仔细擦了擦手,胡乱扔在桌上,“花名‘小红衣’,据说一曲红莲舞跳得如业火烧天,”说罢低低笑了笑,“却不知烧起的是什么火。”
    “一个没长成的小姑娘罢了,”青衫男子淡淡道,无甚兴味地说,“这些老男人的品味,倒是一致的独特。”
    “清风,”武仪君的眸里染了点深意,半真半假地说,“有时候觉得这个名字普通得像个真名又随意得像个化身。”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青衫男子意定神闲地应。、
    “只是认识你这么久,”男人望着布置停当的台子,铺天盖地皆是靡靡奢丽的大红,“从未见你对什么东西有格外的兴致。”
    “一个人惯了,”清风神色淡淡,露出云淡风轻的一个笑来,“无牵无挂的也没什么不好。”
    随后厅里灯光忽暗,几千支红烛摇摇曳曳亮起来,平添一分神秘妖娆,朦胧暧昧的光线里空气变得躁动而热烈,乍暖还寒的时节屋里已是一片春意融融,老鸨向席间的贵客们介绍即将献舞的新牌,按照惯例这位未来花魁的初夜将由竞价最高的金主买走,四座的叫好声、交谈声、抚掌声嘈嘈杂杂响作一团。
    众声喧哗间一支笛音干干净净兀地亮起,一时间满座静极,纯白色笛鸣利落转折间似能闻得席间屏息换气之声。
    清风心中微微一动,压低了嗓音轻声问:“这是什么曲子。”
    便听得极幽极远处一个女声叹息似的道出四字——
    “子持莲华。”
    红烛高烧的高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孩子,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双幼白的赤足轻柔地落在大红的羊绒毯上,却像是踩在了每个人的心上,柔软得生出疼痛,却还怕自己的心不够柔软,硌痛了那双惊若眠蝶的娇嫩的脚。
    台子很亮,亮得连女孩子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台下却是朦朦胧胧的昏暗,清风看着那个静立如业火盛开的小女孩子,忽然叹了一口气。
    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容貌算不得美,皮肤也不算白,却偏偏有种教人移不开眼的魔力,脆弱得像个细腻的净瓷娃娃,尚未长开的一张小脸上,同时含着女人般的妖冶和孩子般的天真,看起来童稚又娇媚,微微抿起的嘴显出一点倔强,昂着头,不言不语也不笑地端然立在那儿,两只娇柔的手安静交叠在小腹上,就像是,清风想,就像是一只纯白色的毛发柔软蓬松的,骄傲的小猫。
    有那么一瞬间清风忽然很想听那个小女孩开口说话,想她的嗓音是不是稚嫩里含着点意犹未尽的冷淡妩媚,也许尾音会示弱般柔柔上挑,带着那张最能挑起男人本能的业火一样的热烈又清醒的冷媚面孔。
    然后便听得笛声一转,带着不知名的异域风情,剑拔弩张又顿挫抑扬,台上那个一袭红衣唤作“小红衣”的女孩子踩着曲拍,应节起舞。
    魔音贯耳,妖舞销魂。
    曲是好曲,舞是妙舞,清风脑海却莫名蹦出这八个字来。
    “武仪兄,传闻说舞如业火,却只说对了一半”清风定定望着台上,轻声道,“这个女孩子才是真正的业火。”
    没有回应。
    清风转过头去,却见昏暗背景里,武仪君的神色已经如痴如狂。
    清风一笑,这个身量尚未没长成的小女孩,真的是个妖精。
    一曲奏到血脉喷张笛音狂乱,台上的红衣化作了千重万重,女孩沉黑的眼底有万千红莲清醒燃烧,裙裾旋转如怒绽的业火红莲,疯狂又冷寂,鸦漆的长发在狂舞中散开,竟带有一股极冽的杀伐之气,某一个刹那女孩身上泛过一抹沉亮的明光,转瞬即逝,然后清风看到女孩自台上高高跃起,漆黑眼底的清冷决绝,像一朵盛开的死亡莲华。
    那一刻时间变得无限缓慢,被拆折成无数琐碎片段细节。
    高台左侧有一点烛火细微摇曳,黯淡小片刻后又爆出明亮烛花。
    极轻的破空声细细响起,像是笛声不经意间通风走气。
    女孩的十指缓缓次第旋开,纤巧明艳,就像是一朵开到极致的妖冶红莲。
    她飞扬的裙摆像一把划开空气的血刃,一寸又一寸,挥起,割裂。
    然后他听到了利刃刺入肉体的钝感,干脆、粘稠又迟滞,黑暗中几个暗卫的身影飞快掠上高台,鲜血飞溅,像一串串洒落的花,一声“刺客!”的高呼划破寂静,女人惊惶的尖叫声一瞬间爆发,桌椅翻倒和杯盘跌落的混乱杂响和呼叫哭喊此起彼伏。
    大厅灯光亮起的瞬间,清风看到一个黑影腾身将女孩抱走,那个猫一样骄傲的小女孩嫩白的脚踝上挂着一串嫣红的血,另有三四个身手敏捷的暗卫紧随着消失在凄迷的夜色中。
    老鸨捂着嘴颤颤歪靠在一个小厮身上。
    长阳如日中天的大红人顾双全死了,细长如莲瓣的梭形薄刃直没入肉,准确无误地割断了他的心脉和咽喉。
    武仪君同他相对一视,没有说出话。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戏。”清风毫无温度地笑了笑,轮廓锋利的眼睛里看不出甚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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