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动。
    这是撒迦在杀机尽露的刹那间,嘶声吼出的唯一一句话。
    谁不要动,动什么?
    希尔德大帝感到了疑惑,更多的则是愤怒。作为大陆上当之无愧的最高权力掌控者,他无意参与一场未经考虑的莽夫之战。之前跟普罗里迪斯以及这名年轻的裁决之父共同策划的全部,并不包括以寡敌众绝地反击这一出。在他的概念里,敌对者是人还是神都无所谓,关键的是你得了解自己有什么,对手又想要什么。
    作战靠的不仅仅是拳脚,人长着脑袋,也不是为了看起来更协调。如果光明族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战争,他们完全没必要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开场——正如在那个德维埃傀儡身上体现出来的,一群能够被充分利用的人形工具,显然要比单纯的祭品更有价值得多。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可笑的泡影,徒劳无功的闹剧。看到普罗里迪斯身死的那一刻,同样震惊莫明的希尔德就已经意识到,撒迦或许会作出极其激烈的反应,但却没能来得及做出任何阻止动作。
    整整二十个尾随而来,正在向唐卡斯拉山脉高速运动的混和军团,或许到达这里时能够收获的就只有满地尸体而已。
    图穷,才会匕现。如果换个场合的话,希尔德大帝会诅咒这该死的,莽撞的小子一万遍,再狠狠踢对方的屁股。但现在,他只能退,暴退,同时挥下了右手,像在斩断空气中某根看不见的套索。
    并非每个人都有着希尔德这般敏锐的洞察力,事实上直到撒迦掠过那条仿佛通往天国的长阶,逼近王座上的光明神,很多或跪或立的人类都只刚刚来得及抬起视线,投过茫然一瞥。
    甚至连那些肃然林立的战斗天使,也没有几个能够即时应变。随着希尔德的那个手势,他身边所有的贴身侍卫倏地散开,投掷出大把黝黑细小的物件,一个个难以想象的巨型火球随即在天使方阵中无情怒放。
    经过反复改良的地炎火器并不仅仅是喷发灼热那么简单,无数层的魔法压制让它们融合了各种能够融合的毒素。表层接近为零的魔力波动一经触发,便以千万倍的猛烈势头从内里将收缩的杀伤力尽情倾泻出来。碧绿、惨白、妖红、魅蓝,各种色泽不同的炽浪摧枯拉朽地纵横在广场上,短暂的灿烂奇丽消散过后,满地倒卧的天使尸骸无疑已证明了冥王对这些锋利妖镰的偏爱。
    有人杀,有人退,有人逃。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杀戮终于还是在虚伪丑陋的和睦共处后悍然登场,那些连想都没想过会遭遇如此局面的君王们开始在死亡火云间盲目逃窜,带着无意义地凄厉哀嚎。神城各处响起的警讯声,更是使得场面一片混乱。
    天神冷漠地瞪视着电射而来的那条身影,面具上游曳愈欢的暗纹悄然破出层面,低低嘶吼了一声,向外急剧挣出身躯。
    那是两条鳞爪飞扬的银龙。它们的躯体眼见着越变越大,到了只有短短一截尾部还未能彻底挣脱桎梏时,体形上的悬殊差异已让天神反倒像是它们身后一块不起眼的鳍片。
    一双苍老枯干的手掌伸来,拍合,发出“啪”的低响。
    这样一个类似于拍苍蝇的动作,却让那么庞然威猛的两头巨龙如同幻象般灰飞烟灭。惊怒之下天神反手挥出数道明锐之极的圣光印记,将出手那人击退,正要将其一举格杀时,撒迦的铁拳却赫然挥到了近前!
    整张面具彻底扭曲成了一团丑陋的麻花,从脸上跌落。比钢铁更坚硬比洪流更汹涌的冲击力量直接撞上狩猎女神邓波挺直的鼻梁,她带着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向后仰首,飞起,带着一蓬四溅的金色血液远远跌落在数丈开外。
    “神啊,这就是他妈的神吗?怎么被搞成了这个鸟样?”一支臂膀软软吊坠的教皇弯下腰疯狂大笑,向撒迦挑起大拇指,“小家伙,你果然还算聪明。”
    “真的是你。”撒迦纵身弹起,落到教皇身前,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你都已经这么老了,有的时候,为什么就做不到置身事外?”
    “世界这么大,还有好多小妞等着我老人家去救赎感化,我怎么舍得死?”教皇满脸吊儿郎当的表情,“先料理了这条母狗再说罢,我们以后再叙旧。”
    “你走,我留下。”撒迦的语气很硬。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小子怎么变得像个娘们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老子心里自然有数,用不着你来罗嗦。”教皇冷笑了一声,按上断折的那条手臂,施出回复魔法,“有那份闲心,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再说罢。”
    回答他的是一声闷响,撒迦已冲出,向着站起身后怒发欲狂的狩猎女神扑去。
    “卡卡洛特老师!”希尔德大帝的护卫者当中,有个瘦削的中年人骤然低呼,随即不管不顾地掠上长阶,跪倒在正在起手施法的教皇面前,“老师,是我,哈特菲尔德!您......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滚起来罢,不成器的东西。”卡卡洛特看也不看这名贵为巴帝国师的嫡传弟子,依旧歪歪扭扭地结着法术咒印,“没想到这点小动作,还是被你认出了啊。有时候回想起来,当年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就都过去了。你也是来这里送死的吗?倒不掂掂自己到底有多少斤两。”
    “老师,您原谅我了?那确实是个误会......”哈特菲尔德涕泪交流,慢慢站起恭立到老人身边,双手连结印符去追赶对方的节拍,“既然您也知道这次有多凶险,那么请允许我,与您并肩作战。”
    大批神职已赶来广场,和缓住阵脚的天使大军一起,展开了对弑神者的剿杀。各自为战的众多杀阵之外,随着撒迦而来的两名侍从却站在角落里无动于衷。
    “陛下死了,我得追随他去那个地方。”高个的侍从在一片杀戮声中涩然开口,仿佛自语,又像在对同伴告别。
    另一名比地行侏儒更矮小的侍从发出奇异喉音,一只又小又短却生着极长锐爪的手掌探出袖筒,拉住了前者的衣摆不放。
    “以前别人叫我摩利亚第一法师,我想我其实当不起这份荣誉。”高个侍从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远处倒戈的教皇,低下头道,“我的本名是麦迪布尔,和你认识了这么久,还从没介绍过自己。我的家在岩重城,妻子做菜很好吃,人也不错,可惜我却一直没什么时间陪她......你还是走吧,这场战争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将来有机会去摩利亚的话,记得找到我家,就跟我妻子说,找个老实的,顾家的人嫁了,我对不起她。”
    将一支传送卷轴塞到那矮小同伴的手中,麦迪布尔露出从未有过的温和笑容,长长的马脸充满了异样光辉。下一刻,他就如普罗里迪斯那般,整个垮塌了下去,唯一不同的是他化成了满地的黑色血液。
    这滩自行游走的血泊,绕过矮小侍从的脚边,悄然无息地流进了对战中的人群。无论神职、逆袭者,还是战斗天使,在沾上它们的瞬间都会立即倒下毙命,腐烂成浓浊的液体融入血潮,继续扩大死亡范围。广场上很快就清出了一大片乌黑色的空埕,等到有人带着歇斯底里的惊恐吼出“格罗姆之血”这个名字,姗姗来迟的圣光才总算汇聚涌至,将满地的食人秽物逐渐净化干净。
    这种最古老邪恶的诅咒术,由于对施术者生命的无情索取,而令人望而却步。只有少数被仇恨蒙蔽了心灵的大魔法师才会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去抚慰某些逝去的亡魂,麦迪布尔似乎同属于他们这一类人。
    矮小侍从呆呆地站立了很久,周遭已成死地。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传送卷轴,另一只则攥着块衣衫碎片,像个不知所措的孩童。
    另一边,对战还在持续,却渐近了尾声。还活着的几个巴帝近卫,正倚仗着犀利火器将希尔德护在当中,死死抵挡四面八方的来袭。那些仓惶奔逃的君王大多都已被误杀,只有极少一部分聚集在广场边缘,抱头跪伏在战斗天使的监控之下。
    可能是由于血之诅咒的杀伤力实在太过恐怖,完成净化的大批天使纷纷向着那片死地中央展翅飞去。矮小侍从抬起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和他们手中的剑,忽然抬手,丢掉了那支能够帮他立即逃出生天的卷轴。
    宽大的罩帽随着吸气声而陷下了一块,随即又在吐息中霍然飞起。一声足以把活人耳膜刺破死人从坟墓里惊起的尖叫滚滚荡荡席卷了整座神城,所有的长窗都在这股音波凝成的风暴冲击下爆裂开来,飞在最前端的上百名天使羽翼尽折,跌撞着滚了满地。
    遮面物的脱落让那矮小侍从的面貌第一次暴露在人前,乍眼看去它仿佛蝙蝠和狼的混合体——直立的耳朵,咧到耳根的血盆大嘴,深凹的鼻,以及那双发红的眼瞳。尽管直立姿态让它身上的人类服饰显得不那么突兀,在另一方面却让骨子里的那份邪异更加触目惊心。
    妖精,当这个存在于概念里的称谓变成活物出现在眼前时,很多神职的脸色都只能用精彩来形容。短短片刻之后,一股沉闷巨大的风啸声逼近了神城,紧接着从各处破裂窗格涌入并迅疾淹没了整个广场的千万只飞鸟,竟是一改本性,凶猛无比地扑啄每个遇上的人。
    蚁多尚能吞象,更何况是这些鸟类当中,还夹杂着唐卡斯拉最常见的巨型猛禽白头枭。虽然说圣光防护可以让战斗天使无视这样微弱的物理攻击,但对于普通神职而言,他们却不得不正视这场真正的灭顶之灾。
    再一次挥拳落空后,撒迦的腹部被对手挥出的弓尾击中,整个人立即跌飞出去。狩猎女神的审判光环如同一个小型魔法屏障,将他和少数对战者封锁在内部,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间隙的鸟群则隔绝在外。
    卡卡洛特师徒的出手还是给邓波造成了一定的创伤,但光明族的强悍体质和恢复能力却远远不是人类能够比拟,甚至想象的。赶来救援的多名天使长成功拦截了撒迦身后的魔法支援,与卡卡洛特两人缠斗在一处,而试图去对上撒迦本人的那几个,却一一被暴跳如雷的狩猎女神活活撕裂了身躯。
    一个凡人,一个低贱到不能再低贱的凡人,用拳头让自己流出了无比高贵的血液?
    这个事实让她难堪又愤怒,除了亲手将耻辱洗刷干净以外,女神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方式,能够让自己从近乎狂乱的情绪中平静下来。
    当然,在某些方面,眼前的年轻人确实带来了很大程度的惊奇。他体内隐藏极深的力量本源,似乎还混杂着另一种古老强横的暗潮,正是这匪夷所思的寄居者连番化解了足以致命的光明圣印——它像是一团火,即使最纯粹磅礴的光能,也无法抵挡炎流的侵袭吞噬。
    此刻这面无形的护盾显然已不能再起到多大作用,侧腹被直接打击撕裂的撒迦尽管还能站起,还能像根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但狂涌而出的鲜血却令他的脸色迅速变得煞白。
    假冒的教皇已经越来越掩不住虚弱表象,在之前偷袭自己的那个瞬间,他也同样付出了昂贵代价;那位不可一世的希尔德大帝,正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老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由于周围依附物的倾颓,而悲惨断折;最可笑的是混在神职当中靠近自己的那名红衣神官,还没等突破审判光环,就已被强力圣光焚烧得灰飞烟灭。
    黑巫师?还是兽人萨满?邓波无意去细究那神官的身份,正如她历来都很清楚教廷中存在着别有用心的潜伏者,却不屑点破一般。
    卑微和弱小不是凭着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阴谋就可以改变的,即使他们相当擅长这个。现在唯一能让狩猎女神感兴趣的地方在于,自始至终这些等同于寻死的人类,从没有流露过半点恐惧绝望,死亡的阴影已经愈发接近,但他们却仍旧斗志如钢。
    “你们还有底牌吗?”邓波冷冷嘲笑着,松脱了弓弦上的那只手。
    圣光凝成的利箭在空中掠出肉眼难以捕捉的残影,厉啸着转瞬即至。撒迦再一次转头望向后方情势岌岌可危的卡卡洛特,倏地握紧了拳。
    下一刻,虚空中破出的无数个赤色身影,已团团围住了撒迦。袭来的光箭扎在它们身上,只发出“嗤嗤”的微响便就此消散,狩猎女神的审判光环像个脆弱的蛋壳破裂得毫无悬念,神城中骤然拔起的高温让飞旋的鸟群开始大批逃离。
    这些介于死灵和火元素之间的诡异存在,正是当初菲卓拉放弃自身涅磐而重新赋予再生能力的数万名神弃者。按照邓波的说法,他们确实是撒迦最后的底牌。
    再强的圣光也没有可能灭火,而火却能轻易让光明缔造者永堕黑暗。整个局势的逆转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看着狩猎女神在千百团聚合的烈炎中哀嚎挣扎,希尔德不禁放声大笑。
    他的护卫已经全部阵亡,本人也是重伤不支。坐倒在满地焦黑的天使尸骸之间,大帝眼中的光芒亮得可怕,一面狂笑,一面大口呕出血来。
    “撒迦,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些家伙?我算是服了你的心机,再晚一点动手的话......”他忽然顿住了言语,怔怔地望向左侧不远处。
    一个幽灵般出现在这片杀戮之地的年轻人,正像丢垃圾般丢掉了手中只剩下干瘪皮囊的妖精尸体,带着满足的神情轻叹了口气。他的指甲很长,很尖锐,色泽乌黑,从妖精头颅中抽出的时候依稀还带着点血迹,而现在却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在年轻人走过的路线上,许多哀鸣不去的鸟儿雨点般从空中栽落,仿佛有着一股看不见的瘟疫随他蔓延。他没有去看希尔德,一直走上长阶,当经过卡卡洛特身边的时候,转头露出了一个垂涎欲滴的可怕神情。
    “你闻起来很好吃,但却比不上他们。”年轻人惋惜地看了老人一眼,径直来到那团庞然无朋的烈炎跟前纵身跃入,像只捕食的巨蜥一样抱住了狩猎女神。
    皮肉被烧灼的滋滋声,血液抽汲的古怪响动,以及邓波那凄厉无比的惨叫顿时混成一团,炎球眼看着越缩越小越变越苍白,到了最后终于彻底消散。
    “外面那些人的滋味都不怎么样,好在数量够多,总算让我恢复得不错。”年轻人松脱怀中的干尸,身体各处新生的皮肉不断蠕动,替代烧伤坏死的部分组成又一具崭新的躯干。比起刚才,他好像更高大了一些,肌体表层凸现出了大块未成形的鳞甲,指端发达的利爪更显狰狞。
    “你杀了他们?”撒迦有些震惊,眼神渐渐变得锐利,“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走?我来这里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这种感觉就像在照镜子......”注视着走到近前来的撒迦,年轻人的那双魔瞳缩了一缩,微笑,出手,“你要是真心为我好的话,就让我吃了你罢。”
    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会由于那些合拢的爪尖而留下擦痕,整个遭到贯穿的前胸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很冷,像被塞了一大团冰进去。撒迦剧烈地哆嗦起来,定定地望着对方,按住那支仍然停留在自己胸腔里的手臂,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你,要杀我?”
    “没听清楚么?我只是要吃你而已。”赫马森淡淡地重复,另一只手抬起,轻描淡写地弹开了卡卡洛特疯狂袭来的雷暴攻击,“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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