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九月初九,
    四川省保宁府(今阆中)南江县,
    县衙三堂,这是南江知县顾纯如接见重要客人,办理机密事宜的地方。
    客人离开之后,顾知县一个人继续在堂中不言不语,呆坐良久之后,突然陷入了癫狂状态。
    他随手抓起手边的茶杯,带着半杯子的茶水,“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杯子立刻四分五裂,茶水飞溅。
    余怒未消的他,站起身来,一脚踹在旁边的人高大花瓶上,一对儿花瓶相互碰撞,缓缓倒向地面,摔成了几大块。
    他又来到墙边,伸手拽下上面挂着的字画,一幅一幅全部撕碎,团团扔在地上,犹觉不解恨,又上前猛跺几脚。
    这时,夫人余氏已经听得下人禀报,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一把抱住正在堂内打砸的丈夫:
    “老爷,老爷,
    您这是作甚?
    莫不是失心疯了?“
    顾纯如并不答话,他任由夫人抱着胳膊,像是个木头人。
    余氏抬头一看,却见夫君嘴唇颤抖,满眼含泪。
    这一惊非同小可,余氏顿时慌了手脚。
    堂堂一县父母,竟然如此失态,定然是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她回头颤声叫道:
    “小莲,小莲,
    快来快来,
    快扶老爷回房休息!“
    顾纯如在夫人和丫鬟小莲连拉带拽的搀扶下,回到了后院卧房。
    他把丫鬟赶出去,又让夫人插上门,面色阴沉说道:
    “夫人呐,你可知道,咱们灵儿还活着。”
    余氏一听大喜:
    “啊?
    此事当真?
    夫君你莫要骗我!
    灵儿在哪里?咱们这就去接她!!“
    “唉!”
    顾纯如长叹一声,颓然坐在床上:
    “灵儿怕是没法接回来,你只当没生这个女儿便是。”
    余氏听他说的含糊,跺脚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爷快说,真真急死妾身!”
    原来这顾纯如夫妇,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唤作顾灵兮。
    顾灵兮自幼聪慧乖巧,极得父母宠爱,到了及笄之年,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是两夫妻的掌上明珠。
    顾纯如祖籍浙江富阳,他自幼家贫,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在山东省连续做了两任知县,却由于在朝中没有强援,自己与东林一系还颇有宿怨,于是不但无法升迁,三年前还被发配到南江再任知县。
    这南江县地处川北大巴山中,沟壑纵横,地少人少,盗匪却是众多,乃是下县中的下县。
    调任至此,顾纯如明白,此生自己已经再无出头之日。
    谁知霉运并没有到此为止。
    两年前,城外光雾山土匪来袭,掳走近郊人口数百,其中就有偶尔出城踏青的顾灵兮。
    噩耗传来,顾纯如夫妇悲痛欲绝,余氏更是哭得昏死过去,从此还信了佛。
    这光雾山土匪,乃是积年老匪,占据光雾山十年之久,有人马一两千,是南江县众多盗匪势力中最大的一股。
    事发之后,顾纯如也曾组织县里的衙役和乡勇,过去攻打数次,但回回都是伤亡不小,无功而返。
    时间长了,渐渐也便没了斗志,料定女儿必死。
    谁知今日,有一个名叫冯直的书生来访,报告说他前月被土匪抓住,掳至山上,得顾小姐暗中援手,才得以侥幸脱身。
    而顾小姐,如今已经成为光雾山土匪大当家曾大成的压寨夫人,并且刚刚生了孩子!还是个男孩!
    突闻噩耗,顾纯如犹如五雷轰顶,立刻方寸大乱。
    此刻稍微冷静下来,便将原委仔细讲给夫人听。
    余氏本以为得到了宝贝女儿的消息,一家人很快便可以团聚,正自高兴,没想到却是这样的一种情况。
    她嘴巴张开又闭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心里难受至极。
    她傻傻站着,渐觉浑身无力,缓缓软倒在地,渐渐哭出声来。
    她原本是富家小姐,家里要比夫家兴旺得多。
    嫁了顾纯如之后,虽夫妻和睦,但日子却过得每况愈下。先是去了山东做官,大前年又被排挤到川北这片穷山恶水,唯一的女儿还因此被盗贼掳走。
    想到这些,余氏更是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怎么都停不下来。
    顾纯如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余氏从地下搀扶起来,靠在床头被子上坐了,劝道:
    “夫人呐,事已至此,你也别哭了。
    我知你心里难受,可再哭也是于事无补。
    你坐好了,咱们商议一下对策。“
    余氏哽咽着问:
    “老爷可有良策?能够救回灵儿?”
    顾纯如不答,却问道:
    “夫人还有多少私房?”
    余氏没听明白:
    “老爷想要如何?”
    顾纯如的脸上突然变得狰狞,咬牙切齿道:
    “这股土匪害了灵儿,我顾某绝不与他们善罢甘休。
    我准备筹措银两,即刻启程,
    去请巴州卫指挥使罗艺罗大人出动大军,
    一举荡平光雾山。
    我还要嘱咐罗大人,这山上的土匪,
    统统罪大恶极,此战必须斩尽杀绝,一个都不能留!“
    余氏颤声问:
    “那?老爷是说,咱们家灵儿你也不救了?”
    顾纯如断然道:
    “夫人自幼饱读诗书,其中利害自是很清楚。
    灵儿身陷匪寨两年,如今又替匪首生了孩子,
    即便咱们救她出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
    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活在世上?
    不但是她,就连咱们夫妻二人,我看也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就这样吧,你有银两就拿给我,没有我就走了。“
    余氏已经停了哭泣,她怔怔地望着丈夫:
    “老爷,你要杀咱们的女儿!
    妾身没有钱!
    有钱也不给你拿去请兵杀我的灵儿!“
    顾纯如只有苦笑,一脸的生无可恋:
    “但是,夫人呐,
    此事皆因光雾山土匪而起,
    是他们害得咱们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我顾纯如此生庸碌,但必报此仇。
    夫人不必劝我,我意已决。
    剿灭匪寨之后,咱们夫妻再一起随灵儿去了便是。“
    顾纯如说完,便转身出门。
    余氏望着丈夫僵硬的背影,一时间万念俱灰。
    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毁了,
    聪明伶俐,乖巧可爱,知冷知热的女儿,就这么彻底没了,
    自己夫妻都已经人到中年,死便死了,可女儿才十八岁啊……
    “不!
    我的灵儿不能死,
    她还小……“
    余氏呆呆坐着,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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