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翼瞳孔缩了又缩,没有伸手接。
    再没有脾气的人,好歹也是骁骑军统领,容不得旁人轻易挑衅戏耍。
    他眼底怒意升腾。
    “贵妃娘娘杀害宫中内侍,是想公然抗旨吗?!”
    面纱之上,棠贵妃眉眼弯弯,“剑是你的,人,又怎么会是我杀的?”
    “你!”佟翼气结。
    秦尚书分明说,让他来走个过场而已。
    这哪里是什么过场?!
    “佟统领。”祁烬沉了眼,“你是想说,你被我母妃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夺了剑,还当着你的面,用你的剑杀了人?”
    “难道不是?”佟翼咬牙,磨出声音。
    棠贵妃斜睨着他,面不改色地编。
    “李公公想要行刺本宫,多亏佟统领眼疾手快,杀了李公公护本宫周全。”
    祁烬颔首,眸色坦然,“本殿也看见了,今日,实在是多谢佟统领仗义相救,烬王府欠佟统领一份人情,来日定当登门致谢。”
    佟翼如鲠在喉,脸都青了。
    像是突然就被人架在那,不上不下。
    他往后瞟了一眼。
    毫无疑问,皇后派的人里面,除了李公公,就他权职最大。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跟进来的宫女内侍都眼观鼻鼻观心,就连骁骑军的同袍看他的眼神,也有几分同情,时不时瞅了他一眼,见他望来,垂下脑袋。
    李公公已死,棠贵妃意思清楚明白,她决不可能跟他们回宫。而烬王,更不可能让他们强行带走棠贵妃。
    一时大意被棠贵妃夺了剑,皇后怪罪已成定局。
    佟翼心思如电,快速衡量得失。
    他的剑杀了李公公也是事实,谁也不会相信,棠贵妃能在他一个骁骑军统领手里夺剑杀人......
    眼下他百口莫辩,若在这把事闹大了……
    烬王声望在外,威名赫赫,天陵百姓众口铄金,积非成是,就算秦大人有心保他,也束手无策!
    半晌,许是知道挣扎无果。
    佟翼垂下肩。
    “李公公对娘娘欲行不轨,许是与前朝乱党有关,末将需先将此人送回宫中,听凭皇后娘娘发落。”
    “佟统领向来刚正不阿,把尸首交给你,本殿很放心。”祁烬抬手,皮笑肉不笑下了逐客令,“请吧。”
    还算识时务,可惜,是秦征的心腹。
    跟卫鸢一样,明珠暗投,却又不食周粟,执拗到底。
    可敬,可怜。
    浩浩荡荡的来,风平浪静地回。
    聚集在门口看热闹的百姓失望散去。
    各府暗中派来打探消息的小厮,随着人潮隐退,将烬王与衡王第一战的结果上禀自家主子。
    凉亭内,遣退了所有下人。
    左倾颜搀扶着棠贵妃坐下,拧眉道,“这才施了一次针,母亲就这般急不可耐想拿剑了。”
    被女儿教训,棠贵妃有些气短,撩起面纱,垂眼抿了口茶,“刚刚出其不意,又没花什么力气。”
    “你又不是没瞧见,刚刚那阉狗的气焰,是可忍,孰不可忍!”
    面纱之上柳眉轻扬,与在宫中的时候相比,多了一抹随性和肆意。
    殊不知,她的一颦一笑,皆落入远处一对深邃的眸子里。
    自打初见她的第一眼,左成贺的眼睛就再也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她拔剑时,尾指上翘。
    她见血时,屈掌掩唇。
    她说谎时,左手捋发。
    她心虚时,垂眼抿嘴……
    十六年过去,如今再逢,仿若隔世。
    她的所有,都镌刻在他记忆深处......
    清晰,熟稔,生动。
    竟是未见丝毫陌生。
    “母亲。”左兆桁走了过去。
    棠贵妃猛地抬眼,眉眼晕开,笑意阑珊,“桁儿来了。”
    自从那日祁烬偷偷带左兆桁入宫与她相认,便再也没机会见面。
    不知不觉,又过去几个月。
    她与她的三个孩儿,总是聚少离多……
    尤其是熙儿,如今还在北戎战场上生死未卜,也不知他到了北边还习不习惯,有没有收到她让祁烬派人送去的衣服……
    这般想着,眸子里忽然就蓄了泪。
    “母亲!”左兆桁跪下,行了一个十分正式的拜礼。
    “快快起来。”她拉着左兆桁的手,左兆桁顺势坐到旁边的圆凳上,“这是你最喜欢的杏仁酥,这边的几块,我多加饴糖,都做了记号,你快尝尝。”
    左兆桁指尖轻颤,母亲,还记得他的喜好……
    小时候,他抱怨母亲做得不够甜,母亲却说,你二弟牙不好,吃不得太甜,他虽未反驳,却暗自生了闷气。
    翌日,就见母亲在一部分加了饴糖的杏仁酥上,都做了标记。
    兄弟两人的喜好,她都一一照顾到了,从未偏颇。
    日光下仔细瞧去,母亲眼角多了几抹纹路,发鬓中也徒增了几缕银丝......
    岁月不饶人。
    所幸,上苍眷顾,让父亲也安然回家了。
    母亲苦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好好开心一番。
    他捻起一块饴糖杏仁酥,没有放进嘴里,反倒突兀站起。
    “母亲,我与烬王有事相商,晚点过来看您。”
    棠贵妃有些诧异,却也没有不悦,笑道,“既然有事,那就去吧。”
    左兆桁颔首,瞅了左倾颜一眼,“你也一起来。”
    左倾颜抬起眼皮,嗯了一声。
    眼角,早已瞧见立在不远处,如同石化般,一动不动的男人。
    想起祁烬昨夜的那番话,她克制着涌动的情绪起身,微笑,“母亲,我们去去就来。”
    棠贵妃压着心中的异样,想起兄妹俩今日没有一起过来,该不会是闹别扭了吧?
    孩子们长大了,心思也多了。
    “颜颜,跟你哥哥他们,有话好好说。”她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左倾颜乖巧应下,跟在祁烬和左兆桁身后离开。
    三人一走,凉亭瞬间安静下来。
    微风拂来,花香四溢。
    囚笼之外,连风都是自由的味道。
    棠贵妃看着金黄日光铺洒的锦鲤池,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定国侯府。听说那个锦鲤池,早被填了。
    重获自由又如何,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凉亭绯红的梁柱上,她云鬓轻倚,浅浅吟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思绪翻涌而上。
    记忆中的人都不在了。老侯爷,婆母,蒋星,闵月,惜云,朝霞。
    还有他......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那人,英挺俊眉,长身玉立。
    桁儿的鼻梁,唇形,都与他肖似。
    可形貌再怎么肖似,斯人已逝,终究也只活在她稀碎的记忆里。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恍惚间,一个人影出现在长廊尽头。
    蓝色玄衣,黑鹿皮靴,颀长挺拔的身姿,与记忆中缓缓重叠。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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