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日后。
    德克萨斯州的夜晚总是那么难熬。呼啸的风从远方的荒原吹来,肆无忌惮地吞噬地面的一切。被裹挟的沙砾持续撞击和摩擦轻钢外墙和贴满胶带的双层玻璃,发出老式收音机特有的那种嗞嗞作响的高频音调,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恼人。
    赛格兰再一次失眠了,他捂着发痛的脑袋离开温暖的躺椅,拄着拐缓步到地下室,打开头顶那盏昏黄的灯。
    闪烁的灯光让他头晕目眩,让他没来由地感到烦躁和焦虑,时刻想要摔碎身边所有的东西。这种无形的折磨也是拜大风所赐,柴油机组并不能满足所有电力需求,所以他在丘陵的背风处安置了几台小型风机。
    三面环山的地势可以把风力削弱到建筑和风机叶片可以承受的地步,但复杂的绕山气流经常让风电机组面临电压突变的考验。即便是最为先进的电压穿越技术,也无法拯救。
    他走到一排恒温箱前,把拐杖重重扔到地上,木制品碰撞的沉闷声响让他心中好受了一些。恒温箱里通过直流电供电的灯珠,散发着稳定的冷白色,让他想起无风夜晚的月亮。那种少有的仁慈之物,总能唤起他一瞬间的伤感。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作为一个理智而乐观的人,他坚信眼下短暂的不幸,只是美好未来的垫脚石。更何况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他马上就可以将宝石般的未来攥在手里。
    这并不是一种无来由的自信与狂妄,因为恒温箱里的蛹,正在破壳。
    那些密密麻麻躺在箱底的蛹,是被敲入cry蛋白相关基因的果蝇。今天是它们顺利生长的第7日,它们已经完全度过被编辑之后的危险期,即将成为一种全新的存在。
    对此,赛格兰是十分期待的。与cry蛋白相关的研究并不是很充分,他只能草草推测出能够表达它的潜在位点,然后一股脑敲入果蝇的基因组。
    “魔法序列”的神奇力量,可以让这些可爱的小生命,轻易简并有自己基因组十分之一那么长的外源序列。没人能猜到它们最终会长成什么模样。
    黄褐色的椭圆形蛹,长约4毫米,薄薄的,可以看到内部成虫的轮廓。它们此刻格外躁动,前足用力推动蛹壳的前端,让呼吸管破裂出来,接着用嘴部的钩子撕开蛹壳的顶部,露出自己的头和胸。最终,前足紧紧抓住蛹壳的边缘,慢慢地拖出后半身和翅膀。
    它们挣扎着站立起来,摇晃身体,好让体液流入翅膀。渐渐地,那些褶皱的翅膀变得坚硬而有光泽,在灯光下闪烁出虹彩。
    赛格兰端着放大镜,凑在箱前仔细观察。视线扫过每一只后,他逐渐变得失望。
    它们的长相很普通,也许敲入的外源基因并没有被成功表达。
    他气馁地放下放大镜,又不甘心地为早已摆在一边的电磁铁充电。螺线管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热量,空气里微弱的对流扰得他脸痒痒。
    他把磁铁推到恒温箱跟前,紧密地注视在箱底振翅的黑色小不点们,内心无比期待。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当他的左腿因长久站立而开始微微颤抖时,奇迹出现了。
    那些本安逸趴在干枯蛹壳上的小东西,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样,一瞬间全部张开翅膀腾空而起。
    一开始,它们只是杂乱地飞着,时而撞壁,时而跌落,没有任何章法。可后来,它们的飞行轨迹由杂乱变得紧密,像是互相吸引一般,彼此绕行。它们在其中一只触碰到箱壁时一瞬间散开,又在大多数成员开始离群时重新聚拢,就像深海里的鱼群那样。
    最终,它们如同远行的候鸟找到了休憩的栖木,集体聚拢在一个与线圈法向相垂直的平面。果蝇并没有滞空飞行的能力,但它们似乎都在竭力保持稳定,像做简谐振动的质点一样,被束缚在有限的空间里。
    “哈——”
    赛格兰短促地大笑一声,随即松开支撑身体的手,任由自己摔在地上。
    天花板上昏黄而闪烁的灯光直射着他,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看。
    很显然,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无暇顾及其他。因为他成功了。
    心理上的快意带来了生理上反应,他感到温热的血液正在往头脑上涌,心脏跳得格外有力,一扫连日失眠带来的疲惫与虚弱,连视野都变得明亮,让闪烁的灯光在他眼中化为跳动的火焰。
    “里德,你阻止不了我。你曾拼尽全力隐藏锌指技术,像把一枚熠熠生辉的金币埋入无边无际的绝望土壤,让我苦苦寻找了21年。
    可你不会想到,如今我挖到了更诱人的东西,那是真正的魔法。”
    21年前。
    圣路易斯的圣诞庆祝一如既往地盛大,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上了翠绿的松柏花环,有的还特意装饰了红色大蝴蝶结。
    那一天晚上下了鹅毛大雪,人们都躲在家中烤姜饼或者喝热巧克力,连华盛顿大学圣路易斯分校的实验楼都冷清了下来。
    空荡荡的走廊里,克鲁格敲响了里德办公室的门,但许久没有得到回应。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发现一个很眼熟的中年人从中走出。湖蓝色的瞳孔和金色的落腮胡,像是异域的圣诞老人。克鲁格确信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但是记不起名字。
    “进来吧克鲁格。”里德照例倚靠那张破了洞的皮椅上,冲着不远处一台崭新的机器发呆。
    “刚才那位是?”克鲁格不禁问。
    “是卡尔,我们的校友,计算机工程系的。我特意请他过来,优化我们的锌指平台样机。机器已经没有问题了。”里德平静地说着,一改往日的阴郁。
    “太好了,我们可以给圣加蒙送过去了吗?”克鲁格语气轻快,像是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圣加蒙的消费级项目,已经进行到动物试验的关键阶段。他们想要标准化的技术,加速研究进程,所以一直催得很紧。可里德曾经是他的导师,这让他很为难。
    “当然。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手头的罕见病公益性项目,还有正在进行的吗?”
    克鲁格听后愣了一下,他有些犹豫自己要怎样回答。里德一向在意那些公益项目,如果得知圣加蒙把它们全都给扔了,会不会再次像几周以前那样痛苦和惋惜。
    思索后,他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没有了。最近的一个在两周之前结项,其余的都被转手到其他公司了。”
    “很好。你现在就把机器给圣加蒙送过去吧。”里德神情轻松地说。
    克鲁格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多想。一直以来,他都十分清楚里德担心的是什么,也十分赞同那位慈祥老人善意的初衷。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研究人员,他无法左右任何人,他只能左右得了手中的老鼠。
    他只是那群商人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而已。也许里德终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一扫往日的沉重,变得如此从容。
    机器和试剂都很沉,沉到要用平板车才能拉走。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克鲁格走得很快,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回家过圣诞节。
    送走克鲁格后,里德关掉办公室的灯,在黑暗中默默等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传来了他期待已久的声响。这栋楼里唯一的楼保推着他吱嘎作响的自行车离开了。
    里德立刻起身,穿上大衣离开办公室,径直来到走廊尽头的实验室。
    一排排玻璃罩在紫外灯下盈盈发亮,除了其中一个罩着黑色绒布的。
    他一把掀开黑布,随意放在桌上,拿起酒精灯点燃。淡蓝色外焰包裹着红黄色焰心,一齐被蓝紫色的光线渲染出诡异的色彩,像是恶魔的灵魂。
    他就那样注视着,直到猛然松开手,酒精灯倾斜着跌落在黑布上,火苗迅速蔓延。
    这间屋子里存放着众多易燃溶剂,火焰骤起把他吞噬或者引发爆炸都可能是一瞬间的事。但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即便浓烟弥漫,刺鼻的气味让他接近窒息,直到蜿蜒的火路触及到用来办公的木桌上,摆放着的电脑。
    那是几台不算旧的ibm 5150,上面存放着锌指程序。程序经过特殊设计,只能在这几台电脑上安装使用,程序的具体原理只有他一个人知晓。
    在过去的几年里,这是令无数厂商和研究者垂涎的商业机密,为他带来名声、地位和金钱。而现在,他想把这引人夺目的宝藏永远埋葬。
    很快,火焰蔓延到电脑附近,那些干净的灰白色塑料外壳在炙烤下迅速变得焦黑。伴随着“劈啪”的声响,堆叠在主机上的一台长方体显示器顶上窜出一束白色的电火花。之后,还在四周犹豫的火苗迅速集结,把这些承载着无数人心血和智慧的机器吞噬殆尽。
    里德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走之前手动激活了楼层的防火门,并拨打了911。他径直下楼,坐在门厅的楼梯阶上,在寒风中剧烈地咳嗽。
    他没有戴着他那顶温暖的毡帽,雪花簌簌地落在他的头上,让他不住打颤。苍老的肢体在寒冷中逐渐变得僵硬和疼痛,但他心里却愈发轻松。
    偶然的灵光一现,让他发现了一项能给整个人类带来尊严和荣光的伟大技术。他曾经那样激动和欣喜,欢呼跳跃着和所有人分享他的壮举。他曾经那样的迫不及待,想把暂时只存在于脑海和纸面上的神技带到现实中来。
    他甚至为此跟那些肮脏的商人同流合污,借他们之手完成人性的交易,以此缩短伦理论证和审查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推进镰刀型红细胞贫血症的临床试验,让本该在漆黑宇宙中漫长等待的新星提前爆发。
    他承认,他做错了。可他只是想让饱受病痛折磨的世人,不用卑微地等待主的救赎,不用像他的亡妻那样悲惨离世。
    一直以来,他都用以初衷仁慈为由来麻痹自己,来抚慰自己挣扎的内心。他特意把皮特养在身边,眼见这个将死的孩子离病魔越来越远,逐渐成长为健康的天使。
    皮特天真的笑颜让他觉得错也值得,让他逐渐卸下心中的包袱,直到他看到了赛格兰的实验日志。那个被恶魔吞了心的孩子——他唯一的儿子——精心编辑了果蝇的基因,并且试图借助世代遗传来巩固优势基因。
    一开始,试验是格外成功的,果蝇的寿命被延长到数倍。可接着,在第200-300代之间,它们的寿命迅速缩短,直至直接死在蛹里。没人知道为什么。
    他想和赛格兰深究这个奇怪的现象,可赛格兰根本不在意。那时,赛格兰刚刚接手圣加蒙的消费级项目,正踌躇满志地准备大展宏图,对这种遥远而无聊的现象十分嗤之以鼻。
    可他却感到恐惧。
    基因作为生命的蓝图,是复杂而神秘的。它们编织着生命的密码,控制着生命的形态,传递着生命的信息。人类付出了近百年的努力,才勉强窥探到其中的一丝奥秘。
    生命的诞生太过于巧合以至于让人怀疑造物主的存在。生命以生存为己任,如果说修复受损的基因是对自身的救赎,那么胡乱篡改以满足各种生存之外的欲望,则完全是对那位伟大创造者的嫌隙和责备。
    也许,主会在遥远的将来降下神罚。人和果蝇一样,在密集的改造之后,只剩下几百代的生存时间。
    在极其有限的探索里,幻想无限荣光的未来,做着征服宇宙的美梦,殊不知虚假的繁荣在几千年后便会截然而止。这太可悲了。
    也许在遥远的将来,地球上最后一个人怀着不甘死去时,一定会在弥留之际发出最为恶毒的咒骂。咒骂里德过早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咒骂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恶人。
    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
    消防车急促的鸣笛声把他的思绪拉回,他木然地看着那些被迫离开温暖的家的可怜人,整齐划一地穿着明黄色的防火服冲进黑烟滚滚的大楼里。
    在他们身后,跟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赛格兰。
    他看到赛格兰穿着单薄的衬衫,快步向自己奔来,给了自己一个急促而粗糙的拥抱。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楼里。
    他想阻止赛格兰,可是没走出两步便因身体僵硬而跌倒,被浓烟炝过的喉咙只能堪堪发出若不可闻的气声。
    “主,请原谅我。”他在心里说。语气无比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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