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钦霜心头又惊又喜,知是寻到了师妹的踪迹,忙问:“那……那姑娘相貌如何?”心神激荡之下,声音也发颤了。
    店伴笑道:“那姑娘啊,可丑得很……”说完这句,随即察觉自己失言,干咳几声,作揖道,“有辱凌少爷的长辈,对不住。”
    凌钦霜怪道:“什么长辈?”
    店伴道:“那位姑娘自称是凌少爷的令堂大人,不过看年岁却不大像,说是凌少爷妹子还差不多……咳咳……令堂大人还留了话,要小人转告。”
    凌钦霜更是惊诧,道:“什么令堂大人,留了什么话?”
    那店伴道:“令堂大人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睡觉莫要踢被子,吃饭莫要挑食,随时随地写家书报平安,还……还有……令堂大人说,你是个顶天立地、有勇有谋的男子汉,切忌恃强凌弱,惹是生非……”
    他左一个“令堂大人”,右一个“令堂大人”,引得堂中客人纷纷侧目,几个江湖汉子本在喝酒,闻言都是呛咳不止。
    凌钦霜大觉羞赧,喝道:“别说了!”
    店伴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还没说完呢,令堂大人付了银子,让小人一字不落地说完……”接着便又滔滔不绝起来。他说得语重心长,情真意切,真如慈母叮嘱离儿一般。店中食客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凌钦霜又羞又气,内心深处却泛起一丝异样。他自幼父母双亡,未尝父母之爱,师父虽如母,然平素疾言厉色,鲜见和善温情。此时听得店伴这番谆谆之言,明知乃是师妹戏谑,难过之余,却亦觉得些许温暖。他待店伴说完,也不发作,在哄笑声中默默出了店。
    没走几步, 却见街边一个闲汉迎了上来,问道:“是凌少爷么?”
    凌钦霜怪道:“你怎么认得我?”
    那闲汉笑道:“今天早上得令堂大人嘱咐,说了少爷的相貌,小人便在此专门等候。”说着便递了封信与他。
    凌钦霜见那封皮上写着“吾儿亲启”四字,张手欲接时,那闲汉却将手缩了回去,道:“你这人好不晓事。”
    凌钦霜道:“我怎么不晓事?”
    闲汉道:“咱眼巴巴等了你一个时辰,怎能不着落几贯钱使?”
    凌钦霜便将方才当得的银子给了他一些,他才嘻嘻笑着去了。
    凌钦霜撕了封皮,开信看时,信上却是几句奇怪的话:“斩断丑头,日夺寸土,日半孤林,山压地府,飞将来朝。”
    他沉吟几遍,不得要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凌兄弟,一向可好?”
    凌钦霜转眼望去,却见陆太虚、贺天成与一名紫袍汉子并肩而来。另有十余个汉子押着一人随在后面。那受缚之人浑身浴血,得到近前看时,却是尹通。
    凌钦霜与明教诸人虽有嫌隙,但时过境迁,早已不萦于怀,拱手便道:“陆军师,贺法王,别来无恙。”
    贺天成只一拱手,并不说话。数月不见,却见他神情萎靡,脸色凝重,较之当日消瘦许多,目中更透着深深郁气,似乎只余“毒煞”之名,更不复“笑面”之谓。
    陆太虚笑道:“凌兄弟,给你引荐一位兄弟……”向那紫袍汉子一张,道,“这位庞万春庞兄,号称‘小养由基’,当年曾随圣公方腊起义,事败之后云游四海,月前方回归明教。两位多亲近亲近。”
    凌钦霜听了庞万春的名字,微微一愣,不觉回忆起当日天然塔之事。记得婉晴曾言,当日正是此人击毙了田宗之,救了花荣,只因其时情势紧张,并未与之谋面。此刻打量对方样貌,只见他浓眉凤目,五官豪迈,一绺短髯无风自动,背挂一个长形包袱,颇有威势,当便拱手道:“久仰大名。”
    庞万春“嗯”了一声,只淡淡道了句:“幸会。”似乎心不在焉,满怀愁事。
    陆太虚道:“庞兄乃当世第一神箭手……”
    庞万春闻言,脸上一阵抽搐,旋即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叹道:“陆兄,‘神箭’之谓,休得再提,免得贻笑大方。”
    陆太虚笑道:“本来就是实话,你又谦虚什么?”
    庞万春没有说话,只自缓摇了摇头。
    凌钦霜见他神情,料想当日天然塔前必然未曾见到自己,于是也没提及此事。
    陆太虚又道:“凌兄弟,既见了新朋,也莫忘了旧友。”
    凌钦霜微愕,却听空中嘶鸣声急,一头黑鹰急飞而至,正是“慧儿”。
    凌钦霜大喜,纵声呼啸,“慧儿”便扑了下来,敛翼落在他的肩头。“慧儿”当日为自己去江南送信,一别数月,此时相见,无不欣喜。他知“慧儿”灵通,心念动处,招呼它道:“你若见了婉儿,速来报我。”
    “慧儿”鸣叫一声,振翅去了。
    陆太虚道:“凌兄弟,你报信之功,甚是不小。”说着将明教法王的令牌交还与他。凌钦霜见尹通目含怨毒,恨恨瞪着自己,微觉歉然,便别过头去。
    众人略作寒暄,便进了客店落脚,各叙别来情由。庞万春却不与众人一起,只独在客房喝酒,想来因他性子高傲之故。尹通则由几个喽啰严加看守。
    凌钦霜方问起尹通之事,贺天成便露凶光,恨恨骂道:“若非圣公有令,定叫这厮尝遍我千般剧毒!”
    陆太虚神色凝重,叹道:“你走后不久,白雪便香消玉殒了……”
    凌钦霜吃了一惊,脱口道:“方……方姑娘死了?”
    陆太虚黯然颔首。
    贺天成两手相握,指间关节劈啪作响,目光凶狠难言。
    陆太虚望他一眼,道:“你且出去吧。”
    贺天成双目如血,森然道:“我没事。你自说你的。”
    凌钦霜欲要相询,却见陆太虚连使眼色,登时闭口。
    陆太虚道:“那日,白雪乔装混入苏州城,行刺蔡攸,结果事败被捕,官府发出榜来,不日便要处斩……”
    凌钦霜闻言不由皱眉道:“圣公怎么还派她去……”
    陆太虚摇头叹道:“我们都知道白雪性子执拗,只怕再惹出祸来,便派人严加看护。不料那厮杀了守卫,撺掇白雪行刺蔡攸。她本自觉有愧,便偷偷溜出了湖去,待我们发觉时,已然迟了。”
    凌钦霜道:“尹通?”
    陆太虚眼中掠过一丝寒意:“不是这厮是谁?只是众家兄弟当时都蒙在鼓里,更无一人起疑。”
    凌钦霜默然不语。
    陆太虚叹道:“圣公为救白雪,兵发苏州,却中了埋伏,受困城下。龙归那厮阴毒至极,竟将白雪押至城头,施以酷刑,要挟圣公。圣公犹豫不决,白雪却凛然不惧,在城头大声说道:‘白雪一人,何能与数万兄弟的性命相比?万不可因白雪乱了分寸。白雪素来任性,自取其祸,岂能尤人?这最后一次任性,只望哥哥也能见怜成全……’”陆太虚说到这里,神色之间,却是有三分惋惜,七分佩服。
    凌钦霜亦不由得钦佩,叹道:“方姑娘深明大义,委实可贵。”
    陆太虚叹了口气,道:“白雪慈爱仁厚,常为大伙缝补衣裳。义军兄弟也都很爱戴她,奉她为‘圣母娘娘’。她在城头所言,字字句句,系出真心,却适得其反,导致群情激愤。圣公脑子一热,更喝令死命攻城。兄弟们无奈强攻了三次,死伤不计,却难逾城池半步。我与甘老平日自负智计,此时却也无计可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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