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防,等等我!」
    他在前方,穿过医院透射琉璃光彩的玻璃大门,绕过熙熙融融奔向不同结局的人群,似乎在寻找某个目的地的走着。迁徙的尘埃,空气隔开周遭的纷扰,只让我看见他。
    看他顿了顿脚步,又开始行走,我忙小跑着追上去,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口:「你要忙着去哪里啊?」
    那裂了一道口子的灰色云层随着风的推搡像四周退,以他为圆心的光芒播散开来,划破大厦灰黑的玻璃幕墙,流畅地刷洗墙身仿佛要将其焕然一新,阴天下的世界终于明朗。
    一时没适应转晴的眼角有些刺痛,我轻揉着,在指缝间看到他细长的眉皱起,在光亮下的愠怒清晰不已。
    「你先回去。」
    他没有说明自己要去哪,却让我一个人回去,直觉不好,我又想起他在病房里问十束君被谁揍了的事,虽然十束君坚持没说,但敢挑衅周防的人就那么几派,估计他也猜到了。
    「你要去找打伤十束君的人么?」我问,但也知道他不会答。
    因为他很讨厌身边的人因为自己卷进麻烦事里。不论是帮他打架的草薙学长、因他被打的十束君,还是担心他四处打架的我。
    只是他不知道,我也很讨厌他有麻烦事自己却不能参与。
    将衣袖从我的手心里抽出,他往我肩上轻轻一推:「快点回去。」然后便要继续离开。
    没有理由对他说不要去,即使我很想这么说。十束君被打伤了,这次放过对方的话,以后很可能再被找上,像周防这样一次性解决是最好的……但我也放心不下。
    「我要和你一起去。」缓下被他轻推后退了几步的步伐,我跟在他身后。
    「啧……」他只好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如猫瞳般神秘好看的瞳孔眯起,「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我就躲在一边,你不需要我帮助的话我是不会给你添乱的,好不好?」放心不下,只有亲眼看着他无事,我才能安心。
    「不好。别跟着来了。」他加快脚步,衣摆在转身时扬起,想把我甩下。
    再叫唤着他的名字也得不到回应,我看着他如火如荼的赤发仿佛真的在燃烧一般,周身带起愈来愈强盛的暴虐气息,咬咬牙,我紧紧跟上他。
    「不准动!」
    终于,他生气了,侧过头朝我吼道。这是他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话,压低的声音虽不大,但里面的威严与霸气还是让我浑身一颤,僵住了脚步停在原地。
    迎面的光亮在回首时被阻隔,他沉入阴暗的侧颜只有金眸闪着桀骜不驯的色彩,继而又向前,隐进了人海。
    ……好不容易才追上来,却又要被扔下了。
    我垂下头,听从他的话没有动,只呆呆地定在原地,任越来越大的人流冲撞过我的身体,他宽阔的肩迹,挺直的背脊,已经看不见了。
    我想捏紧双手,却觉得连动一根手指都那么累。因为每次靠近却又被阻断的距离,而感到疲惫不已。更为即使疲惫不已,也不愿放弃,要一次次追随而去的自己感到脱力。
    不知道站了多久,感觉自己的肩被人拍了,我抬头,看到草薙学长,他问:「尊呢?是不是去找那些揍十束的家伙了?」
    我向草薙学长说明了方向,看他冲出去又再次垂下头,因周防而担心懊恼委屈的情绪像被堵住出口的洪水,在胸腔里嘶吼咆哮,却传不出一丝半毫。
    草薙学长跑了两步,回头看我这副样子,又犹豫了一阵,才有些无奈的朝我招招手:「走吧,他要是因为你来了生气的话,我和他说。」
    「嗯!」我感激的点点头,平息下源源不绝的纠葛。
    ——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欢愉,都在因为那个叫周防尊的人而扩张或缩小,任他随意指挥着。
    “只有在感受到拳头上的疼痛时,才感觉自己是真实存在着的。”
    我还记得,在一次打架后他曾这样对草薙学长说,当时的我站在天台门后听着却没能理解,直到现在也依旧无法感同身受,却仍为他想要证实的存在而心惊痛楚。
    打伤十束的人们盘踞的小屋里已经染红了大片,破碎的桌椅,酒瓶都沾着鲜红的液体。我被草薙学长交代留在屋外,仍被浓郁的腥味刺激得心脏颤动不停。
    周防又失控了。他像一只暴虐的狮子,想要吞噬眼前看得见的一切猎物,对躺倒在脚下的求饶和悲鸣充耳不闻,连草薙学长都无法接近。
    在他只剩荒原的梦境里,能够被嗜杀的快感填满空荡么?
    我站在门口抿着嘴,指甲扣进了木质门栏,看到他再次拽起一个人的衣领,朝对方的鼻梁狠狠挥出一拳时,忍不住要冲上去,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十束君……」
    我瞪大了眼,眼前的少年脚上还缠着绷带,拄着拐棍的指节微微泛白,应该是很艰难才追上来的。虽然也对眼前的境况有些慌,但他脸上依旧露出了让人舒心的笑。
    「没事没事,总会有办法的。」他又说出了这句口头禅,接着放开我朝前迈去,「这种事让女孩子做可是很危险的。」
    「十束君!」「等等!十束!」
    草薙学长和我一起惊呼出声,他却毫不退缩的拄着拐杖,来到了停不下拳头的周防身边。不是我们每次面对周防暴躁时或紧张或担心的表情,他一如既往带着大大的笑脸,仿佛没看到周防燃烧的怒火,没看到满地的残破,笑得轻松自在。
    「好啦,king,他们被你门牙都打掉了,以后说话都露风呢,你就给他们留几颗牙吧。」说话还带着玩笑,如日常的交谈,他大大咧咧的拍上周防的背。
    在他手掌落下的瞬间,周防已扔开掌下的人,回首的眼角还带着暴虐的猩红,快速而用力地扣上十束君的脖颈,将他单手砸到了墙上,背部与墙发出一声闷响,十束君的拐杖落在地上,仅剩脚尖支撑着脖颈上的力道。
    「尊!住手!」草薙学长连忙上前,却被十束君摆了摆手。
    「咳、嘿嘿~king,你就放过我的门牙吧,有个没门牙的小弟跟着你会更气的啦。」没有皱眉,没有去掰开周防的手,十束君维持着先前的笑,「这么强大的力量,用来破坏不是太可惜了么。」
    震惊于十束君应对方式的不止我和草薙学长,连周防都有些愣神,眼前扭曲的血色与憎惧都突然变成了轻松的笑意,他顿了顿发力的手,原有狂啸的暴戾全僵住了。
    「没事啦没事啦~」十束君的眼角像月牙弯起,伸长手在周防肩上安抚的轻拍着,「总会有办法的,嘿嘿嘿!」
    好像被冻住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我屏住呼吸,感觉到房屋里嗜虐的气息在以极慢的速度平缓下来,直到周防彻底松开十束君,他先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眼十束君没心没肺的笑脸,「切」了一声,转过身去了。
    已经恢复到平常那个散漫的周防尊了。我呼出口气,感觉虚脱的顺着门栏坐到地上,门内的草薙学长也是如负重担的靠上墙壁,有些后怕的教训着十束君,而十束君……
    他依旧乐天到不负责任的笑着,但,或许这个不管何时都灿烂又温暖的笑脸,正是拉住周防暴走的刹车。
    金属刻出的铭牌在夕光下绽放出蔷薇,从每个刻字缝隙衍出细腻的斑斓,温暖了干涸的眼眶,点缀着大门上每一条浮雕纹路,琳琅了彩绘窗靡丽的色彩。
    在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我拿着药水和绷带到周防身边,草薙学长已经将十束君送回医院了,而他,在过激的打斗中右手受了伤,却不肯去医院,于是回到酒吧包扎。
    破了皮的指掌关节可以看到沾染着血丝的肉层,顺着纹路褶皱越来越红,最后汇成血滴落到了地面,在他弯曲手指的时候,白色的骨节明显得似乎要露出来。
    我用左手托着他的手掌,两只交叠的手心彼此传递着温度,但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害羞或眷恋的想法,我只顾着让握棉签的右手不要抖。这样近距离看到他的伤口,让我的心脏好像被人裹上了透明的塑料纸,看起来无异常,却难受得不能跳动无法呼吸。
    「好了没啊?」
    相比我的心疼,他却打起了呵欠,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手上有伤的样子,对他来说这样的伤口很小,可以忽略掉。而我自己也曾摔过更大的口子,但……到了他身上,就觉得比起自己的伤要疼痛一百倍、一千倍……
    「倒上药水会有些痛……」即使他无所谓,我还是在抹药前提醒着,一边看他的反应一边轻轻地抹上药水。
    他阖着眼浅眠,睫毛意外的很纤长,在眼睑下静静垂落,陪他一起安睡,落下很浅很细微的阴影,让人想要数个清楚。
    我慢慢用棉签吸收四周的血珠,怕碰到伤口而蜻蜓点水的触碰着,又低下头轻轻的对着伤口吹气,希望这样能减轻些疼痛。他似乎觉得痒的动了动手腕,我感觉到他睁开眼看着我的头顶。
    「我自己来吧,不然你得弄到什么时候……」语调里带着些无奈,他说着就要抽回手。
    我忙拉住他,怕他会不知轻重的乱抹一气,但又无法不小心翼翼地对待他的伤口。自己这个没受伤的人这么难过,他这个受了伤的还一脸不耐烦,越想越气,越气越怕自己会弄痛他而不敢上药,我只觉得眼睛酸胀难忍,紧跟着鼻子也有点酸了起来……
    「不准哭。」
    在我想别过头自己调节好之前,他却先开了口。
    「又不是什么重伤,根本不痛不痒有什么好哭的。」他说得云淡风轻,脸上也是不以为然,不理解我在难过些什么。
    我却在忍住了眼泪之后忍不住怒火,来不及缓解,便抬头朝他骂道:「你很霸道啊!不准动又不准哭!什么都按自己的想法来,完全都不管别人感受的!」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那么大声说话,除了自己心下讶异,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始料不及的神色——一直慵懒眯着的瞳孔睁大,抿着的嘴唇也微微开启,想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般,顿了顿再次合上。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还是因为我,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时间有些五味陈杂。
    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我,他也愣了一阵后才恢复之前平淡的样子:「……那你要怎样?」
    「我想要你带上我一起!」我坐正身子,严肃的看着他,「我也可以帮到你的,我可以保护你的!」
    对,保护你!终于说出了口,在他看来这句话只是我站在朋友立场说的,但那些都无所谓了,不管是做他的什么人,要保护他的心境都一样强烈。
    他沉默着,视线定在我的脸上,随后又下移,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换做平时,我一定紧张着自己有没有哪里没打扮好,但现在只想认真的迎上他的目光,让他知道我胸腔下因为他跳动的决心。
    「……哦。」看不出我拥有打架的力量,他收回视线,敷衍着没有正面回答。
    更加被他这副敷衍的样子刺激到,我知道,他不愿带上我是不想我受伤,我知道他待人强势下的温柔,但是……我举起手握成拳:「少看不起人了!」
    挥出去的拳在想起他手上有伤后,自觉地缓下速度,减轻了一半力道,他抬起手,伸出食指,就这样用一个指头挡住了我的攻击。
    单眉上挑,他看着我没说话。我涨红了脸,不由得一阵恼羞,收回拳,毫无保留地用所有力气挥出!
    ——真的好想帮到他,无论任何事情,想要为他分担,想要承担他的重量,想要他能依赖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使出全力的拳头再次被挡住,这次他换成了一只手,我的拳头被阻挡在他的掌心里,难以再前进分毫。他的掌心很宽广,很有力,将我的进攻不费吹灰之力便化解了。
    「可恶……」自我厌弃着,我欲收回手再挥一拳,却被他收拢手指包裹住了。
    看了看掌心里的我的拳头,他的声音像在嗤笑:「好小的拳头……力气更小。」
    想反驳,却无力,我垂下头,脚下的木质地板有着灰陋的烟灰印记,像被遗弃的核,像被埋在地下变成沫印的骸骨。
    「还是我来保护你吧。」
    ……诶?大脑的反射弧变得好长,我缓缓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说出这句话的那个人,没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忘了做出反应。
    「你乖乖站在后面就是了。」没再等我迟钝的动作,他拿过ok绷贴上伤口,便往后一仰,躺在沙发上睡起觉来了。
    而我,看着他的睡颜好大一会儿,才感觉到迟来的脸红与欣喜,无处可宣扬心口的炙热,指尖有着为他处理伤口时沾上的血滴,我解开领口的纽扣,将它如刺青,如烫金,印在了左心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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