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顿早饭吃罢,众人皆起身散去。我正出了厅下了台阶,牵了阿细的手跟她说着待会应当穿件什么袄才不受冻,那边林规却叫起来:“爹,你看他们抱着个什么玩意儿过来了。”
    抬眼一看,是管家七叔带着顶绒皮帽子,把手笼在袖子里头,带着两个合力抬着一个大物件的小厮,一直往厅里去了。那物什被一块青布盖着,形状看上去像个花瓶。
    抬这花瓶的两个小厮里,有个叫槐生的,个儿颇高,皮肤也白净。此刻憋足了劲儿往台阶上走,这都冬天了,额上的汗还使劲地往外冒。袖子卷到手肘上,臂上青筋根根分明。
    别的丫头都笑嘻嘻地看着槐生,看完槐生又一脸狡黠地看着阿细。还有人憋着笑压着声音喊:“阿细阿细,快来给槐生擦擦汗。”
    “你看他累的,阿细只怕都快心疼死啦,还要你喊?”另一个接嘴。
    阿细也不恼,眼睛向着槐生细细一瞟,嘴角像船尖似的翘起来。过一会儿又正色起来,轻轻咳了一声:“看着倒挺重。”
    我用手肘撞撞她:“等会你去给他揉揉。”
    “揉什么揉,你也跟着她们瞎起哄。”阿细瞪我一眼,又顿了顿,声音却小了下去,“只是不晓得他抬的是个什么东西,咱们先别走,等他出来问上一问。”等了一小会,槐生果然和另外一个小厮空着手出来。阿细跺一跺脚,轻轻“嗳”了一声。
    槐生听到声响,一看是阿细,颠颠儿地就跑了过来,抬着手对我作着揖,眼睛却是往我旁边的阿细瞅着的。
    “二小姐身子可好些了,听说今天您要出去。”槐生从容笑道。我答他说我已好多了,出去也是坐车,吹不着风也不打紧。又啰啰嗦嗦了许多府里这最近的事,旁边的阿细捡了个空儿急急问道:“你们刚才抬的是个什么玩意,还盖着布,莫是怕别人看见了不成。”
    槐生朝四周望了望,缩了缩脖子凑近来,压低声音道:“说来奇怪得很。昨晚下雪,其实也不大,偏生就把府里那亭子给压坏了。刚刚七叔带我们几个去清理,竟从砸碎的那一大堆里找出这个大花瓶来。说是花瓶又不像,哪有敞口那么大的花瓶。”他拿手比画起来,“这么大的口,往下收紧了,而后又鼓起来,倒像是装什么东西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那红色艳艳的特别好看,可薄了,摸起来又跟绸缎似的滑。七叔说,别说咱府里没这东西,宫里都不见得有。可我们都觉得怪,这东西要是真从天上掉下来的,薄成这样怎么也得摔个稀巴烂不可。你们知道最奇的是什么?这瓶子还会发光呢。”
    阿细骂道:“净说瞎话,天上只会下雨下雪,哪里还会下瓶子。”
    槐生憋红了一张脸:“我干嘛骗你,宏子也看见了的,你不信就去问他。况且平常玩意早就被人放库里去了,怎么会专门抬给老爷太太来看。”
    我笑道:“天底下奇事多了去了,这一件算得什么。”槐生挠了挠头,又跟阿细扭扭捏捏地说些小话儿,便跟我们告了别退下干活去了。
    我和阿细也回了房,准备稍后的出行。这厢阿细正帮我描着眉,外头就来了一个小厮来催。我打发春儿去回,回来时她又拉着一张脸忿忿道:“又是太太房里的人来,一天到头也不给我们好脸色看。说什么老爷三少爷都准备好了,就小姐一人磨磨唧唧的……光知道误事。”说到最后,声音也小了下去,几乎听不见了。
    我朝她摆摆手:“本来就是我的不是,你也不要生气。娘性子急了些,对我苛责是正常的。快来帮我把袍子穿上。”春儿答应了一声,过来拿过风袍给我披上。
    阿细没说话,拿起盛胭脂的匣子给我描唇。春儿沉默了会,又梦呓似的说起话来:“咱们小姐要不是天生脸上这道疤,看这眉眼,怎么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标致的姑娘。小姐性子又好,对谁都和善,要我说……”
    我抬头看见阿细紧皱的眉头,笑道:“春儿你今天是怎么了,跟落了蛊似的。”转头道,“这胭脂怎么用得这么快,太稀了。以后不要买这家的,宁愿绕远一点去桥那头——就是我今晚要和宝淑去的那家。她用过,跟我说特别好,在盒子里是什么色,涂上了便是什么色,在脸上能留一整天。又说是摔在地上过一次,也没碎。”
    阿细扶我起身出门:“行,我记着了,下回要他们买东西都留个心眼。晚上那评书要听到什么时辰?也和宝淑一起?”
    “宝淑姐姐不去。”春儿回道。
    “不去?那个新来的说书先生最近不是很受欢迎么,宝淑也不是不好这口,为什么不去?”
    “纪老爷给宝淑姐姐请了个顶有名气的私塾先生教她诗书,可宝淑姐姐贪玩,功课落了不少,那先生告诉了纪老爷,现在说是在补呢,小姐叫她出来买胭脂也是勉勉强强才答应的。她早就听说那新来的说书先生不一般,心里可想着要来看,谁想到自己不争气,白白没了这机会。”春儿道,“我听说那说书先生和别的说书先生都不一样。别的先生都说些打打杀杀才子佳人的事儿,听都听腻了,他讲的故事却都是些神仙妖怪,可是新鲜,城里的公子哥儿和小姐们都欢喜得紧。”
    神仙妖怪?我又想起昨晚那个梦来。
    这评书,还是不去听了罢。
    说着话已经走到门口,爹娘和两个哥哥果然已经等在马车前。我加紧几步赶过去,娘正给爹整理风袍,回头看见我,脱口便道:“怎么这么慢?既是出门,怎么好叫大家等你一人。”又盯着我看了会,皱着眉道:“出门也不知道把脸遮一遮,长成这样也不嫌丢人?”
    我接过阿细递来的面纱把脸覆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知道了,下次不会再犯的。”低头走过去,扶着二哥的手上了马车,刚掀起帘子,听得他轻笑道:“别听你娘瞎说,二哥要不是你哥,早就给你下了聘礼了。”
    我转身冲他笑笑,转身弯腰进了车厢,听见娘又在说二哥一张嘴没轻没重,净说些混账话。阿细和春儿跟着进来。阿细把帘子固定得严丝合缝,一点风都不透,又塞给我一个汤婆子。春儿重重坐下,一张小脸又是垮着。
    春儿今年十四,比我和阿细小上三岁,平日里却都把我作妹妹护着。只可惜我虽是小姐,却不得喜,她又不同阿细般沉稳,便时时受欺,又爱替我抱不平。我叹口气安慰她道:“她也就嘴上说说,其实平时吃的穿的也不曾少我。她再不喜欢我,也是忌惮爹和二哥的。你何必同她置气。我这庶出的小姐,过得也不比宝淑她们嫡出的差。”
    阿细轻声斥责春儿:“做丫鬟的,还要小姐来安慰你不成。”
    春儿辩道:“我就是觉得可惜。二少爷虽然常常不正经,倒还时时护着小姐,可老爷和三少爷就这样看着,更不说规少爷才是说混账话的主,对小姐也不敬重。小姐明明待他们都那样好,他们……”正待说下去,手背被阿细轻轻拍了拍。春儿低下头去,两只手互相绞着,眼眶渐渐红了。
    便听得耳边马蹄声和车轮声响起,知是车已开动。我把手中鹅黄色的帕子递过去给她拭泪。春儿接过,将帕子握在手里,依旧是无意识地绞着。
    帕子上一朵忍冬本来就小小的,这一绞更没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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