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做出点漂亮成绩, 景致那段时间很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摸索着前进, 谈播出平台, 谈剧本,定导演和演员,被人骂得狗血淋头,每天睁开眼, 整个人就焦虑得不行, 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感觉有人在追着她。
    但就是这样,竟然也慢慢地,愚公移山般地组建起了一个小有规模的初创公司,最后顶着眼下淤青把成果拿给戴鸣霞看, 就连戴鸣霞也怜爱了,活脱脱就是个为人卖命的死士。
    她身上总有种全力奔赴的憨朴,不管是她如何投身于这个浮躁的圈子, 都不能泯灭的。
    一旁的温以泽看着没来由地生气, 招呼也不打一声离开了。
    “在生气呢, ”戴鸣霞笑笑,宽容得像是个慈爱的母亲,“他就是想让你多休息休息。”
    景致低着头,看着绵软的阳光爬上她的手背, 她说:“那两三年里,他自己不也玩命地拍戏,练形体台词, 见组跟组。”
    其实和她没什么不一样的。
    戴鸣霞笑着点破:“他这么拼命还不是为了他自己和整个团队, 你呢?你又为的是什么?”
    景致静默不语。
    随着软弱无力的阳光, 一同陷入柔软的沙发里,将她的心也紧紧裹住,只有她的眼睛是睁开的,盯着天花板,眨眨眼。
    在她即将睡过去,昏昧沉沉的午后,好像有人拨云拢雾一般在她耳边问:“程寄这个人有什么好呢?值得你这么拼命赚钱。”
    那声音绵厚无形,景致有心也抓不住,只是意识稍微回笼的时候,才发现眼角淌下一滴热泪。
    六月的时候,时值黄梅,她下了一趟江南。
    那时候纸伞青衣,细水环绕白雾中,满地的琼脂碎玉。
    景致坐在茶楼,裸露在外的嫩白双臂起了寒意,平平看向水雾迷漫的西湖的时候,还真有点“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意境。
    自从落难一般地逃去北京,景致已经很久没回来这个熟悉的城市。
    “很久没看到这个景象了吧。”对面年老的声音开腔,将景致的注意力拉回放到他身上。
    比起景向维,面前的男人明显要年轻许多,但也早就皱纹横生,下巴上的软肉毫无弹性,软啪啪的。
    早已不是她记忆中如日中天的模样。
    景致喊他费叔叔,一开口些许哽咽。
    费叔叔应了一声,喊她小景,和以前过年时候送他洋娃娃时候一样亲切。
    但时过境迁,景家破产,一朝败落后,欠款一直没还上,两家心中隔阂已久。
    景致这次来杭州就是为了偿还债务,一次性付清。她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张崭崭新的银行卡。
    说了一些感恩费叔叔过去照顾的体己话,最后恭敬地递给他:“迟到了这么多年的人情,总算在这一天还上,实在是惭愧。”
    然而接下来的一些话让景致愣怔许久,费叔叔说:“小景,不用惭愧,有人替你还了。”
    他的嗓音深沉,是杭州城小弄堂里长满青苔的厚重石板。
    他把银行卡递还,说早在17年11月的时候,就有人替她偿还了。
    费叔叔都不用说这个人是谁,景致就已经从故事的开头猜到了结尾,但听完之后仍然让她为之怔忡,双手拢着茶杯,垂着眼眸盯着银行卡上的图案看。
    像块永立岸边,默然不语的瀺石。
    “他亲自来的杭州,连本带利把钱送还给我,很客气。”
    那个男人还说了一些景家的事,很平淡的语气,像是在谈商场上的生意,但费叔叔事后总结,他拐弯抹角说的都是景家的不容易。
    费叔叔后知后觉,原来那年景致给他打电话,让他宽容几天,是真的因为景向维生病住院,而那时候景致也刚好被降职。
    他的眼皮衰老得像是即将烧成灰的玻璃纸,连同着里头的脂肪垂落在眼球上。
    程寄对他说的那些事,让费叔叔生起了愧疚心。
    “是我该说惭愧啊。”当年他借钱给景向维,算是渔翁得利,不管景向维赚了还是亏了,他都能分到钱。
    景致镇定地摇摇头,可是内心几乎要同窗外的西湖雨一般水漫金山。
    那些年的对与错,苦痛与挣扎,在时间的沉淀之下,已结成了伤口上的脓痂,他们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但已经太久太久,回不去了。
    之后他们稍微聊了一下景向维的情况就分开了,他们已经找不到共同话题。费叔叔说以后会去北京看望她爸爸。
    景致明白这是客气话,但她还是笑着收下,说好啊。
    临走前,费叔叔交给她一个信封,“这也是那个人让我交给你的。”
    景致看了一会儿才接过,然后在茶馆中站起来,像是女主人招待完客人后,客气周到地送他:“慢走。”
    那个信封被她捏在手里,很快就有了她的温度。
    那天景致延迟了半天的机票,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观赏观赏。
    她循着记忆去了很久以前常去一家面馆,她驻足店前,细细打量:店面扩大了不少,也按照时下口味新添了不少菜单。
    景致进去,还是老口味,要了碗片儿川。
    给她点单的服务员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景致不确定她是不是记忆中经常给她点单的那位老板娘,她们自然也没有上演电视上深情地“哦,我记得你,你小时候经常来我家吃面。”的画面。
    她和店里所有的食客一样,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离开,谁也不记得谁。
    人也是一样的。
    等面的间隙,景致撕开了信封,很普通的牛皮纸,丁零当啷地想,低开之后,不小心掉出来一把钥匙。
    看到那把钥匙的时候,景致的心像被扎了一针,尖锐锋利的痛,在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的时候,服务生已经将那碗片儿川摆在她面前。
    其实她喜欢吃程寄做的那碗青菜肉丝面,是她按照片儿川的做法教给他的。
    春天加春笋,冬天放的是冬笋,只不过那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厨房里只剩下点青菜,香菇和茭白,他们也只好将就这点材料做面条的浇头。
    但这样清清爽爽,鲜味十足的一碗面在下雨天最是落胃不过。
    那天程寄信誓旦旦,说要替她找到小时候的味道。
    他那时候做到了吗?
    景致回忆了一下,印象中他是做到了,但这样的回忆对她来说,有些痛苦。
    那时候他们抱在一起的画面竟然像刺青烙印,刻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吃了一筷子面,却忽然哭了出来,泪如雨下。
    这怎么和程寄做给她吃的,完全不一样呢。
    她已经分不清她想念的味道是属于小时候,还是程寄的,还是说这个人在离开之后依旧霸道地占据她的味蕾。
    好让她一直记得他,就像这枚钥匙。
    “老板,钱付过了。”
    轻悦冷淡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景致下意识回眸。
    在一片雨山朦胧中,似乎看到程寄清瘦的背影,他撑着一把黑伞,渐渐步入黑瓦白墙的弄堂。
    碧水清连,雨落弦断。
    景致在理智上明白那个人不是他,但还是本能地就想追上去,桌上的东西也在她起身身的时候,清脆地坠落在瓷砖上,玉石琮琤,将她引回现实。
    她的钥匙。
    那把打开她小时候家里的钥匙,不需要她仔细看就明白的钥匙。
    曾在她家破产的时候,被银行收回,程寄又买了下来,送还到她手里。
    程寄尽可能地弥补她小时候的梦。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在爱着她。
    景致蹲在地上,泪眼模糊地搜寻。
    这把钥匙可以失而复得。
    那她和程寄呢?有这样的机会吗?
    温以泽和戴鸣霞曾问过她几回,为什么要挣这么多钱。
    景致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回答,她就是要好多好多钱,她要用这些钱来养程寄。
    对于程寄的离开,景致有过一段时间的“回避心里”,她的大脑潜意识里开启了自我保护的机制,以至于景致对于程寄的离开,只是怅然若失。
    可如今,到她收到钥匙的时候,这种心痛般的感觉重新被找回,她的心脏像是被万千藕丝紧紧地绞缠,割碎,痛得她难以呼吸。
    在程寄离开的第二年,景致决定了爱他的决心。
    但她素来是个理智的行动派,这样毫无目的的等待不是她作风,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付诸行动。
    在她事业上升期,很忙的时候,还是会每个月抽出几天飞去巴黎,她去greco的总部,去酒店,去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所有地方。
    她想问问有没有人见过他。
    但对于这样隐私的问题,greco的总部前台不会回答,酒店拒绝了她,就连在巴黎那幢房子的管家也说自己不知道。
    景致有时候也会回在北京的那栋别墅碰碰运气。
    第一次去的时候,她惊愕地发现只剩下了陈管家一个人,对于什么时候遣散的其他人,景致一点消息也没有。
    “程先生离开的那几天就陆陆续续走人了。”陈管家说。
    好像他真的不回来了。
    当初他们分开的时候,程寄好歹还继续聘请着员工,他那时候肯定觉得自己会回来,可这回呢,似乎连自己也没把握。
    那他怎么好意思还让她等呢。
    景致在心里俏皮地骂他,但更多的是想吻吻他的脸颊,贴贴他的脖子,然后让他住进自己身体里。
    她不仅没在陈管家这里找到答案,反而还被问程寄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景致放眼看向暗沉沉的天际,暮色四合,晚上要起风。
    她也想知道答案啊。
    最后收回目光,说:“会回来的。”
    不知道是安慰谁。
    第七十五章
    她找程寄找得很高调, 只要是有可能的人都要被她问句最近有没有程家的消息,被问的人都有些懵,奇怪她怎么关注起这种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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