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夏仿佛格外漫长。
    八月的洛山,虽夏已过半,但仍旧像炙烤在火炉中一般难捱。空气早已在这燥热中变得有些朦胧,路边的叶子被这夏烤灼的一片枯黄。有多久未曾降雨了呢?这山上匆匆而行的人群并不知道答案,这夏的燥热好像要烧空这些人仅存的耐心与希望。
    此时是越明十六年。
    越国统一南北长达二百七十六年,而如今大势已去。矅军长久不断地进犯,终究一路杀入京师,越明帝的三十万大军也终于在敌军的穷追猛打下溃不成军,如今只得带着余下的几万兵马弃都南下。兵士们高举着写着“越”字的大旗此时也已破败不堪,而他们的国家,也同那些旗子一般,风雨飘摇,不知明日又是怎样的景象。
    “皇兄,我们还要走多久?”一个身着破烂衣衫的女孩子,晃了晃身边男子的手,她软糯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嘴唇干裂,她模样虽未长开,却依然可见日后是怎样的绝色。
    她是越明帝最小的女儿,此时刚满五岁,封号“永宁”,几个月前明帝还为了她的生诞在宫中大肆庆祝,而此时,她早已抛下了身为公主的娇纵,穿着麻布衣服,一路也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子,却依然紧紧的牵着兄长的手,磕磕绊绊的走在有些干裂的崎岖山路上。
    “翻过这座山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男子名唤冬荣,已十六岁,是明帝的嫡长子,明帝共生五子,其余四个,早在逃命时留给他们的母妃,分兵五路南下,而明帝则带着皇后、冬荣、永宁三人以及一众重臣一起逃往南方。冬荣此时虽一身破烂的麻布衣裳也抵不住他身上儒雅的贵气,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解下腰间的水囊,晃了晃,放到嘴边,却犹豫着只是将嘴唇浸湿,又拿给她,细心的喂给她,永宁咕咚咕咚痛快的喝着水,虽然几经流离,小脸却依然是健康的红润,可见被照顾的很好。
    “那让奶娘给我做白糖糕好不好?”冬荣将剩下的水细心的收好,蹲下身将永宁背起。明帝原想借洛山复杂的山势隐藏,此时他们已经快要翻过这座山到达洛河,明帝早已派人传信给尚未沦落的南方十六省,命他们迅速派兵增援,可南方十六省是否接应还未可知。
    “报——”
    他刚刚把妹妹背好,后面一个小兵就高呼着向前跑去,那是后方保护他们的兵士,此时身上的铠甲早已破碎不堪。一行人都站在原地,紧张的看着他一路奔向明帝。
    “报!曜军一路紧逼,已行至山下!”他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紧张的握着兵器,就如同曜军马上就要追来一样。而皇后终于又一次晕了过去。明帝闻言,紧闭双目长长一叹,有些泄气似的丢下手里的佩剑。然而这时,一只白鸽落下,站在佩剑上走来走去,眼尖的人拿起白鸽,解下白鸽腿上绑着的字条,只粗粗看了一下眉目间便写满了惊喜,遂又跪倒在地,高声道:“陛下,南方十六省皆恭迎陛下圣驾,此时已带兵突出重围,抵达洛水河畔,现下我们只要下了山与他们汇合便可突出重围,重整士气,再兴我大越盛世!”
    疲惫多日的众人,都难掩喜色,纷纷跪倒在地三呼万岁。永宁闻言也从冬荣背上跳了下来“哥哥哥哥,要到了吗?要到了吗?”他摸着他妹妹的头,想是也觉得苦尽甘来,也高兴的点头称是。
    然而众人的喜悦尚未褪去,就又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曜军上山了!”
    明帝此时因听到援军的消息也倍感振奋,拾起地上的佩剑,带着身旁的将军们一起,作势抵抗。“带皇后、公主、太子先行离开!我们山下汇合!”而此时,将军赶忙背起皇后,冬荣挡在那将军身后,一手拿起腰间的佩剑,一手紧紧的拉着自己的妹妹,一行人加紧脚步,也终于来到了山脚下。
    前方就是洛水河畔,很快便可以与前来护驾的南方十六省的五万大军汇合,他们遥遥的看到河面上停着几艘大船,船上插着的越军大旗熠熠生风,所有人原本灌铅般的腿脚此时却也满是力量,众人奋力的向河边的大军奔跑,他们心中坚信,只要上了船,就逃离了这么长久以来的噩梦。众人丢盔卸甲,奋力的冲向河畔,船上的甲板也缓缓地放了下来。哪知众人还未跑到,便忽然听到从山谷里传出阵阵马蹄声和众人的喊声!是曜军的几支精锐部队!他们竟然从山谷里冲了出来,而此刻一路疾行越军早已溃不成军,先行下山的也是皇后及众多大臣的亲眷,看着装备精良,龙精虎猛的曜军,虽仅有五千人,却也渐渐不敌,而此时,明帝终于率众人下山,一面抵挡曜军进攻,一面向河畔靠近。
    此时曜军一身着银白铠甲的将军,手握一把透着寒光的软剑,飞身而起,一把擒住明帝!此人,便是当初带领曜军冲关而入的大将——王文翀。曜军入关后,司徒清正式宣布揭竿起事,封王文翀为开国大将军,世袭侯位,荣宠一时。此次司徒清着王文翀等人挥师南下追捕明帝也是下定决心要赶尽杀绝,也是妄图杀死明帝后,南方十六省可以归顺曜国,不再负隅顽抗。王文翀刚刚拉住明帝,一手持银枪的小将迅速闪身到王文翀身边,他是王文翀的副将,年仅十五,是王文翀的世交陈家的嫡长子,他家世代经商,但陈帛展自小就喜爱舞刀弄枪且城府极深,十二岁从军,十四岁便叫他父亲替他捐了个官,随军出征几次,王文翀见他虽小小年纪,但身手不错且机智聪明,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王文翀年近五十,却仅有一子,自幼便身体不好,只知舞文弄墨,不爱武功。孙子七岁,根骨奇佳,一手软剑已经使的颇有几分祖父的风采,且精通诗书,兵书谋略也倒背如流,只因年纪小无法随祖父从军,被养在北方的小镇。王文翀看到小小年纪的陈帛展,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孙子,便愈发疼惜,武艺、兵法都亲自教导。
    而此时陈帛展看到王文翀掳劫明帝而被众人围困,也冲入战团,死死的守在王文翀身后。越军近日长途跋涉,体力早已跟不上敌军的攻势,只能且退且战,而这时王文翀早已在陈帛展的协助下,将明帝带到了后方,越军再也无力救援,只得继续保护太子、皇后及一众大臣,向洛河靠近。
    而另一边,南方十六省的越军见明帝等渐渐不敌,迅速下船整装队伍,哪知刚与船下人汇合,明帝便已经被王文翀、陈帛展二人掳走,众人只得围在皇后、太子等人周围,掩护众人上船。
    永宁早已知道此次再也不同以往,再也不会像曾经和父皇兄长狩猎一般了,她见明帝被抓,早已哭的泣不成声,皇后也又晕了过去。冬荣低低唤了句“父皇”,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带着永宁且战且退的赶向停靠在岸边的船上。
    陈帛展见冬荣二人意图离开,手持长枪,飞身踏过打得不可开交的众兵士。陈帛展虽是马上将军,却轻功极好,直冲冬荣身边,一枪狠狠的刺向冬荣。冬荣手持佩剑奋力挡住,一手又护住身后的永宁。
    陈帛展本就武艺卓绝,冬荣向来醉心诗书,从未在武艺上下过苦功。眼见陈帛展的刀越来越快,本就疲累不堪的冬荣再也抵挡不住陈帛展汹涌的进攻。突然,永宁从冬荣身后蹿了出来,死死的抱住陈帛展的大腿。
    “哥哥快走!”
    冬荣想要去救永宁,可却被护卫死死拦住,生生被拖回船上。见冬荣马上就要上船,陈帛展再也不顾其他,一掌将永宁劈飞,永宁直直的落入水中。
    此时早已被捆住的明帝远远的看着那个自己千疼万宠的小女儿堕入水中再也坚持不住,挣扎开看押他的兵士的手,“汝何故生我家!汝何故生我家啊——”一旁的矅军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明帝的脸栽进了干枯的草堆里,过了半晌,明帝挣扎着爬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衫。
    众人打的激烈,忽听明帝高呼:“朕今次被掳,实属咎由自取,今传位皇长子冬荣,惟愿其另图新治,以雪今日之耻。”言罢,净流出两行清泪,高呼着:“朕不是亡国之君!朕也不做亡国之君!”便昏了过去。
    此刻,冬荣突然发现自己有多么痛恨自己的父皇——他懦弱,贪生怕死,从来只知享乐,听信佞臣,加上近年天灾不断,国库早已空虚,而兵士各个骄奢淫逸,缺少领军人才,所以才在短短二十年,被逼得只得退守南方十六省,而如今大敌当前,还不知明夕何夕,竟传位于自己。
    冬荣在陈帛展恍神的时候,就已经被一众亲信拉上了船,陈帛展见时机不在,终于低叹一声,飞身回到王文翀身后。众人已经上船,留下的仅剩一些死守的士兵,王文翀只得下令迅速斩杀,撤兵回营。
    冬荣站在船头,遥遥的看着曜军欢喜的抬着明帝,一路高歌的离开,留下满地越军死尸,破败的越军大旗早已被曜军砍折在地,遥遥的,只能看到一地凄凉,这一年,他便发誓那些越兵将领热血撒过的土壤,终有一日会回归他的旗下,而那个杀害他妹妹的男子,他定要他百倍偿还今日给他的屈辱与伤痛。
    是夜,曜军的营帐之内一片笙歌,王文翀高举酒杯,满脸涨红的坐在上位,下方将领各个说着恭喜,不知是谁话锋一转,又说起了白日陈帛展将永宁打入洛河之事。
    “少将军年少有为,此次协助大帅活捉明帝,又斩杀公主重挫越军锐气,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
    “你们看见那丫头掉到河里时,他们太子恨不得将少将军生吞活剥……”
    众人还未说完,陈帛展便“砰”的把酒杯放在桌上,众人不解的看着他,他只得磕磕绊绊的辩解:“我……我要如厕。”说罢便逃也似的走出营帐,帐内远远的传出大家欢喜的调笑声,陈帛展默默走到关押明帝的营房,和看押明帝的两个士兵打过招呼,便进入帐内。
    王文翀并未薄待明帝,帐内物品一应俱全,反倒比明帝逃亡之时更加精细几分,明帝坐在榻上,嘴里还在念叨着“朕不是亡国之君”,整个人都有些呆愣。陈帛展默默的坐在一边,不知想些什么。此时,一小厮打扮的男子进入营帐,将一张纸递给陈帛展,陈帛展打开纸,看了一眼,紧紧的握在手里,像是要将纸条融入他的身体一般。
    王文翀见陈帛展久去未归,深知陈帛展定是为了白日将永宁公主打落水中之事心怀愧疚,他知陈帛展天性纯善,不喜滥杀无辜,见此番他郁结在胸,便问了巡逻的士兵,来到关押明帝的营帐。王文翀走进帐内时看到陈帛展呆愣愣的看着胡言乱语的明帝。
    “可还为了白日里的事忧心?”王文翀坐在陈帛展对面,安抚似的拍了拍陈帛展的肩膀。
    “爷爷,我自幼被父亲养在家里,少时还随祖母救济过灾民,我陈家一心向善,独独我……我如今竟然将个孩童杀害,我,我……”言罢便哽咽住。
    陈帛展因与王文翀的孙子有几分相似,王文翀便认了干孙子,没有人时,二人皆以祖孙相称,此时陈帛展眼圈发红,竟让他想起孙子的模样,更加感同身受,不自觉的真将自己当成了陈帛展的爷爷。“今日你若不杀她,不重挫越军锐气,来日他们卷土重来岂不成了你我大患?况且此番此举,我上禀皇上,你定会加官进爵,你年纪轻轻,爷爷老迈,再过些年,爷爷将这军权交由你与谦儿,只要你尽心辅佐谦儿,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陈帛展闻言,也不说话,依然低着头,只是手握得更紧。
    “现下各个将军都在帐内庆功,你若躲了起来,好事之人必说你立下大功人也轻狂,走吧,和爷爷回去。”
    王文翀言罢,陈帛展便起身扶起他,低低说了句“还是爷爷真心待我。”王文翀闻言笑了笑,便要走出营房。哪知陈帛展忽然掏出一把短匕首,直直插入王文翀的心窝,还不解气般用力的踹在王文翀腿上。王文翀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看着陈帛展,高呼一声:“畜生!”
    哪知陈帛展却笑笑,拔出匕首,再次插入王文翀的心口,“爷爷,您也说了,我前途不可限量,可前有您这只拦路虎,后有您孙子那只恶狼,我不得不防!”王文翀声音嘶哑,可怎么也叫不出声来,陈帛展“呵呵”一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我早就在你喝的酒里下药,为保周全,自你进入营房,看守也换作我的人,我自幼从军,为的就是光耀门楣,我陈家富甲一方,可不是为了辅佐你孙子才来从军的!”话音刚落便用匕首直接割破了王文翀的脖子,血流如注,王文翀瞬间没了气息。陈帛展轻轻的拍了拍王文翀的脸,柔声道:“爷爷?从古至今,又有谁人认过干爷爷?”
    此时的明帝忽然发疯般的大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而陈帛展站起身来,狰狞的看着明帝,高举匕首,明帝害怕的紧缩成一团,可陈帛展只割破了他手脚的绳子。明帝见状,发疯似的跑出营房。陈帛展拿起王文翀随身的软剑,发狠地在自己身上刺了几剑,又觉不够,咬牙将剑刺进自己腹部,但避开了要害。一切做完,又拿着匕首捂着肚子冲出营房,高喊着:“明帝跑了,明帝被王将军放走了!”一边施展轻功,直奔明帝。
    此时众将领听到喊声,纷纷从帐内走出,刚好看到浑身是血的陈帛展将匕首刺进明帝要害,明帝一下子昏死了过去。众人马上冲了过去,陈帛展此时痛苦的咬着嘴唇,手捂受了伤的腹部,脸色惨白。
    “是谁将他放出来的?”一黑脸大汉恨恨的踹了犹如死尸般的明帝,此人与王文翀向来不合,此次就连庆功宴也没有参加,且性情急躁,见明帝差点逃跑,气极又踹了明帝几脚。
    “是……是王将军,我闲来无事,如厕归来就看见王将军竟将……将……”话还没说完,陈帛展就昏了过去。众人手忙脚乱的抬了陈帛展、明帝回房医治,而另外一边,有人抬了早已死透的王文翀过来,也在王文翀身上,搜到了一张写有“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字条。
    黑面将军见此,狠狠的向王文翀的尸体上吐了口吐沫,冷笑道:“想不到堂堂开国将军竟然是越军的细作,真真是瞎了眼!我必将上禀皇上,查查看我们这营中到底有多少越军的走狗!”
    不知是谁说了句:“那小陈将军如何处置?”
    只见黑面将军眸光闪了闪,便大声道:“此次小陈将军立下重功,且又捉拿了越军的细作,我定为他向皇上请功!”
    众人都知陈帛展向来与王文翀同气连枝,且与黑面将军不合,可如今黑面将军不计前嫌,各个高呼“将军英明”,也渐渐散去。黑面将军见众人散去,也来到陈帛展的营帐,见陈帛展虽已苏醒,但面色惨白,只拉下脸屏退左右。
    陈帛展见众人退下,挣扎起身,唤了声:“舅舅……”二人便久久不语,陷入沉寂。
    大军终究拔营离开。大军离开的当天,久旱的大陆突然降起暴雨。
    洛山渐渐恢复了苍翠,洛河依旧湍急。暴雨冲刷了战争留下的所有痕迹,而抹不去的国仇家恨与阴谋算计,终究被埋藏在这一片苍松翠柏间。
    十日后正直八月十五,大军因明帝的伤势前行缓慢,此时京城传来消息,曜太祖司马清于遥京称帝,定都遥京,改国号为曜。司马清秘密下旨将明帝于半路砍杀,尸体悬挂于翠微山,伪装成自缢假象。王文翀因通敌卖国,死后尸体肢解,扔入乱坟岗不得安葬,王家全家满门抄斩。黑面将军蒋麟代替原大帅之位,统御三军,陈帛展追捕明帝有功,连升三级。
    八月十八,越太子冬荣于赤骊称帝,追封明帝为太上皇,设衣冠冢,追封公主永宁公主为慈孝贤德永宁公主,设衣冠冢迁入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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