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回头碰上凤姐的惊愕, 瞬间赫然。
    迎春活了两辈子, 这是第一次咒人。并非迎春刻薄,乃是黛玉前生就是死在王氏薛家之手,如今她竟大年节诅咒黛玉, 这才勾起了迎春的愤怒,口不择言了。
    这却是迎春不知道黛玉之死也有凤姐的份儿, 否则此刻绝不会赫然以对,该连凤姐也恨上了。
    这倒怪不得也不是迎春偏心, 一贯迎春所见, 都是凤姐一再撮合宝黛婚事,吃茶做媳妇啊。吃生姜啊,都是凤姐技巧。说的就是宝黛拈酸吃醋。甚至明白说过, 黛玉嫁给宝玉一嫁一娶, 免了黛玉妆奁了。这话会所的隐秘,该知道都知道了。
    故而, 迎春以为凤姐应该是宝黛婚姻的坚决拥护者。
    再者, 以凤姐精明,就算不护卫黛玉也该维护自己,弄个女诸葛回来对她自己这个大字不识之人实在没什么好处。
    此刻,迎春对上凤姐惊愕,柔顺搭下眼帘:“我实在气不过, 不速之客,还要口出恶言......”
    凤姐短暂讶异,心中一声喟叹, 今日薛王氏这场羞辱,且是怪不得别人,谁让薛家再三再四挑衅,不尊重呢?忙着挽住迎春叹口气:“被说妹妹,我也很气呢!”又把手替迎春展展眉,忽然一笑:“算啦,不相干的浑人,跟她生气犯不着,高兴些,别让外人败了兴致。”
    迎春舒口气,再对凤姐莞尔一笑。
    凤姐抚抚迎春脸颊:“这就对咯,我们进去吧!”
    薛王氏自辱一般作兴,很快成了云烟。姐妹们各自凑堆耍子起来,只是王子胜家里浑身不自在,暗暗叹气。他侄女儿玉凤几次三番安慰不住,悄悄寻了平儿递话。
    少时,凤姐抽了空子来迎母亲,与各位太太告罪,陪着母亲假说蹲东,母女们去了凤姐房里。凤姐又拿话好一番劝慰,玉凤也帮着说尽好话,又替婶娘抚背顺气。
    王子胜家里只是扶胸叹气:“虽是她不尊重,倒底是王家人,又是我带了来,实在是丢脸的很,怄得我这心口疼。走也走不得,留也不是。最怕还是连累你被老太太,大太太不待见,唉!”
    凤姐一声嗔笑:“丢脸也是丢她自己,她是薛家人,与咱们王家什么想干?妈妈信我,老祖宗与咱们太太圣明呢,分得清楚优劣好坏,绝不会牵累我们娘儿们呢!”
    一叠声直说别担心,又紧着吩咐小丫头大睡上来,亲自帮着母亲洗脸均粉,重新送出花厅来见客。张氏想来怕王子胜家里不自在,起身招呼亲家:“亲家母替我们老太太看着牌,我寻我娘家嫂子说句话。”
    王子胜家里在贾母身边坐下。贾母如何不知道张氏意思,回头摘了眼镜对她笑:“你替我盯紧些,我跟这些妯娌斗了一辈子牌输了一辈子,今日借亲家太太眼力劲儿替我翻个本!”
    凤姐迎春为了逗趣老太太忘了方才不快,姑嫂们亲自上来奉茶送茶果,迎春劝说老祖宗们歇一歇吃了东西在玩儿。
    凤姐就笑嘻嘻收了牌,搀扶几位老祖宗们榻上歇一歇,又吩咐小丫头替各位老太太捏背捶腿。
    凤姐迎春分别于几位老祖宗递话央求。
    过了一刻再开牌,贾母赢得风生水起,乐呵呵夸赞王子胜夫人是财喜娘娘。
    这日几位老太太播撒完铜钱,志得意满回家去了。
    十六日清晨,凤姐每人两匹华美锦缎,说是给老太太们做荷包抹额打发时间做耍子。这一匹锦缎可是百十两银子,几位老祖逢人直夸凤姐巧,话说得好,事儿做得漂亮。再遇在背后骂凤姐心辣脸酸的多要呵斥几句。
    人嘴两张皮,人捧人高,凤姐名声也没前生那样坏了。至于她房里的姨太太生不出孩子,那是她自己没本事儿。还有贾琏一月摸不著姨太太,那是姨太太没有吸引力。
    至于贾琏的小厮挨了风辣子板子,那是他自己个没眼力劲儿,不够机灵。这还是后话不提了。
    再表上元佳节当晚,凤姐好一番忙碌下来,顺利开起晚宴,因为晚上要观花灯走桥祛病。所以晚餐要早些,夜里还有一顿元宝宵夜呢!
    少时排坐待客,果然贾母拉着张家老太太坐了上席,几位老妯娌做了陪客。
    将王子胜夫人,张家舅母两位亲家太太都安排在主席之上,贵客待遇。王子胜自此放心了,女儿在贾府响当当的少主母了。
    回头却说大家用了晚餐,一个个回房梳洗,打扮起来,黛玉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身上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迎春惜春都是一色大红星星毡,一色掐金羊皮靴子。湘云却打扮成个小子摸样,贾母给她一见灰鼠皮的大褂子。
    再有亲戚家里小姑娘都打扮停当了。
    大家爱嘻嘻哈哈重新出来聚在贾母房里说笑但等天黑定了就去过桥走病,观花灯。
    只是天色灰蒙蒙,将黑不黑,贾母牌也玩腻了,大家坐着无事,凤姐是个闲不得人,就提议大家利用这点空闲击鼓传花,输了讲笑话。
    迎春因为黛玉不快活,想起她诗才好,不如让她作诗一番岂非忘记了方才不快?因笑道:“年年都是这个调调,说笑话插诨打斜,太不老套了,今年玩个新鲜的,击鼓传花连诗句。不过,凤姐姐你提议的,你先来一句做题引,我们大家好接着玩。”
    凤姐忙着躲闪:“不好不好,你们还是各自掐着玩儿罢,且别扯我,凭是干的湿的,我一概都不知道的。”
    湘云便捉住她不许走,生拉硬拽他坐下了。鸳鸯琥珀绣橘几紫鹃几个早就准备鼓槌花朵笔墨纸砚妥当了。
    鸳鸯高举鼓槌不落下,众人催她,她道:“二奶奶不发话呢!”
    凤姐被湘云黛玉两边催的无法,只得出题:“一夜白风紧!”
    湘云闻听喜得只拍手:“好诗,好诗,谁说你不会作诗呢,该打嘴了!”
    凤姐乘机跑了,去跟老祖宗贾母们周旋,笑语满室飞扬。
    大家就开始联句,如今去了宝钗宝琴等人,来了张怡君杜玉婉鸾凤喜凤,依旧凑出了唱片诗词。
    黛玉吟出了‘沁梅香可嚼’。
    湘云说出了‘时凝翡翠翘’。
    迎春一一誊记载。熟料杜玉婉说出了‘天雨亦潇潇’。迎春守旧顿了顿,复一笑:真乃是词章早生成,时人偶得之!
    这一番笑谈下来,凤姐已经开始催了:“收起了,收起来,老祖宗已经穿戴就好了,走桥呢!”
    收拾这些迎春们自不必管,就是鸳鸯绣橘紫鹃这些也不必管他,各自服侍自己姑娘戴起昭君套,围起毛皮风领。
    一出大家族拥着出的门去,湘云黛玉缠着贾母身边。迎春凤姐搀扶着张氏。张怡君搀扶祖母,张大奶奶搀扶这张舅母,几位老太太有各自孙女儿搀扶着,浩浩荡荡出了荣府,王荣宁街上来观灯。贾赦贾政不凑这个热闹,自有宝玉探春陪他们说话。
    贾琏贾珍骑着马,带着十几精壮小厮,跟着一大群女眷身后t哨,谨防有人捣乱。
    荣府除了街面又鳌山,花园子都张灯结彩。宁府的会芳园更是灯火通明。迎春们跟着贾母在街面上还小心谨慎着,进了会芳园就松散了,各自仔细看着灯谜,猜着了,花灯就取下来归了自己,不在花灯好看与否,关键使这个意境让人心醉神驰。
    迎春猜中一个鱼跃龙门的灯笼,预备送给贾珏,晴雯提在手里笑嘻嘻指着一另一个八仙过海嚷嚷:“姑娘,姑娘,猜这个,这个喜庆,意境也好。”
    叶儿偏偏指着一个美人灯笼:“这个仙女更好看!”
    迎春一瞧告诉叶儿:“叫你多认字不认,这是麻姑献寿!”
    主仆们正在高高兴兴挑灯笼,就见贾蓉带着张氏跟前的木犀匆匆而来。
    木樨道:“姑娘,宫里来人了,娘娘派人来赐灯谜。老太太找您呢!”
    贾蓉却是规规矩矩低头作揖:“二姑姑您先请,侄儿还要去找寻别的姑姑们。”
    迎春这才惊觉,只顾着灯,竟然与黛玉湘云惜春还有张怡君杜玉婉几个走散了。
    贾蓉走了几步又回转作揖:“侄儿刚才忘记一事,三叔从宫里出来了,说是马上还要回去呢,老祖宗要留三叔一起吃元宵,催姑姑们快些儿。”
    绣橘闻言着了忙:“姑娘跟这儿等着,且别慌乱崴了脚,我去叫婆子抬轿椅过来。”
    绣橘说着话忙忙去了,迎春听着右前方有姐妹笑声,正是蓉儿去得方向,便让晴雯在前引路,自己搭着叶儿慢慢走过去,一边观赏昏黄烛光下竹影梅花。熟料正看得兴致,脚下一绊,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就在晴雯叶儿惊呼声里,迎春以为这会必定要鼻青脸肿,吓得手里乱抓乱捞,结果果然捞到一个坚实臂膀,助了自己一把,生生把迎春已经跌倒一半身子给捞了回来。
    迎春把这胳膊稳住脚步,惊魂略定,抬眸道谢:“多谢这位嫂……”
    迎春声音戛然而止,什么嫂子呢,却是一个公子哥儿呢!
    待看清那人眉眼,迎春便呆住了,嘴唇不住蠕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月色虽明,灯光昏黄,晴雯猛见一个铁塔似的桩子从天而降,矗在面前,吓得灯笼也丢了,却知道护住,抢身挡在迎春身前:“是谁?”
    水衍退后三步,躬身施礼:“方才情急之下一时鲁莽,唐突之处还请姑娘谅解!”
    迎春这时节已经稳住心神,把手暗暗轻扯晴雯衣衫,示意她让开些儿。迎春福身一拜,星眸一闪低头道:“说什么唐突,小女多谢公子搭手!”
    水衍还是三年前在贾母房里正面瞧见过迎春眉眼,那是迎春虽然眉眼如画,却是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秀雅稚嫩。如今迎春已经长开了,星眸清澈,柳眉弯弯,鼻若悬胆,最是身姿窈窕,纤腰细细不胜衣。正所谓月下看美人,恍若天仙子!
    迎春这里明眸慢闪间,刹那间照亮水衍心窝子,顿时暖烘烘的春光明媚起来,舌头也不听指挥了,呓语一般作揖道:“那个事情,我母亲表姨那个事情,就是那个事情,请姑娘您允了吧,小生,小生平生将以张家姨丈为楷模!”
    这算情话么?迎春没有听人说过情话,偷看几页书上男女也不是这般说法,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情话,却在迎春心里掀起了波澜。迎春直觉脑门‘轰’一下,所有热血都涌上脸颊,一时间心发热,眼发酸,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儿。
    迎春羞怯的只是手脚无措,面皮做烧,尚不及相好答言。
    “后会有期!”水衍身影倏然而逝,隐入梅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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