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乱了。
    很快,城头“杨”字的王旗被拿下,又换成了“萧”,法名“缘觉”的小王子被从大慈恩寺送回宫中,继任吴王。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王宫中的人都偷偷在说,通明先生给这小王子断的命,果然应验了,小王子还没学会走路,就把吴王和侧妃景氏,全都给克死了。
    而宫外,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之际,都在暗中议论纷纷,说那抱鸡娘娘有妖法,竟能让杨燈见水而突发重病。又说,养着阴间人,那不就和养小鬼一样吗?一连杀了两个王,这抱鸡娘娘,也是个大大的妖孽!无论大户小户,都在嘱咐家中人——以后见着抱鸡娘娘,可都得躲得远远的!她那细长的眼睛,看你一眼,都能摄了你的魂去!醽醁酒坊中的伙计传得神乎其神,说抱鸡娘娘当时一双长长的白骨精似的手指折叠起来,就勾了个诀,便让那阴间人死过去了!
    李柔风现在不得不睁着眼了,因为连眼睑都已经烂掉,只剩下两颗圆圆的眼球挂在那里。
    他从来没有腐烂到这种地步过。脓血从他身上淅淅沥沥地淌到地上,一串连着一串,像极了女人来月事时的模样。时不时身上便会烂掉一块肉,“噗”一声趴到地上,上头白白的虫头密密蠕动。
    挂着他的城楼下面已经没了围观的人,连守城的兵都站得远远的,因为腐烂的恶臭实在令人作呕。
    城楼朝北,阳光从东到西,在他身上画了个圆润的弧线。李柔风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阳光,每一缕落在他身上都好似酷刑。不过现在的夕照,只剩下了最后肆虐的余晖,快结束了,他想,还有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还是他侥幸能再过一夜,然后像露水一样在明日的晨曦中晞灭?还不曾化过骨,他也不知晓。
    娘娘啊,娘娘还会来吗?他对她还有未兑现的承诺。可他忽然又不希望抱鸡娘娘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成人形,现在这个样子,他希望谁也不要看到。萧焉活着回来了,萧子安死了,他变成阴间人身上所带的深重执念,其实已经完全化解了。若是现在让他化骨,他也没了什么遗憾。
    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再听一听萧焉的声音,他更想——
    再见一见那簇蓬勃的火焰。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最后一缕夕晖从他身上挪开了脚,他像是从沸水锅里被捞出来了。喘了口气——他其实已经没了气可以喘,胸口已经见了肋骨,大半边脸也没了。城楼上依然很乱,他听到守城士兵的皮靴声飞快地来来去去。
    “换旗!”“又换?今天这都第三回了!”“让你换你就换,哪来那么多废话!”“这不还是‘萧’字王旗么?”“你蠢么!没看见这是黑边萧字王旗,不是红边萧字王旗?澂王大军已经到了!”“澂王?!澂王还活着?!”
    “死而复生!那是天命!”
    名为“缘觉”的小王子在王位上只坐了一个时辰。澂王拥兵从南门入城,并未受到什么抵抗。太乱了,杨燈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其军队人数虽众,然而群龙无首,内斗不止,还得与吴王昔日势力对抗。一身凛然铁甲,面容清癯的澂王,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摆开大旗,沉默然而威慑地入了城。
    这本就是他的城。他本就是这座城的王。
    满城的百姓皆向澂王的王旗下跪。澂王就那样不着盔地端坐马上,那苇叶般的眼睛,丰茂水草一般的睫,此刻盛满了参天威势,又冷,又郑重。他让每一个人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又让每一个人在看清了他之后,又臣服地垂下眼去,向他稽首而拜。
    他要收服每一个人,这个乱世,只能有他这一个王。
    他长驱直入,直入王宫,手抚金与铁的王座,宛如探囊取物。
    内侍和宫女们瑟瑟发抖,都以为澂王将如杨燈处置吴王后宫一般,会立即取了小王子性命。
    那名唤“缘觉”的小王子竟也不哭,在澂王的手掌中,扯着嘴角,一双漆黑的苇叶眼将澂王瞪得死死的。
    尚是婴儿,眼中竟有凶狠之意。
    澂王冷冷地注视着小王子,掀起他的衣襟看了一眼,递与身旁的人,昂首命道:“送回大慈恩寺去,好生看守。”
    “是!”
    那些跪着的内侍和宫女们纷纷瞪大了双眼。
    澂王在亲卫的协助下卸了铠甲,一身玄色王衣,清清冷冷,威仪堂堂。他坦坦然一撩袍,缓缓落身于王座之上,山、河、既定。
    所有人忽的像是长出了一口大气,无论是哪一边的,吴王手下的,杨燈手下的,明哲保身顺势而为的,心中全部长出了一口大气。
    长达一整天的闹剧终于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澂王没有下令杀死小王子,亦没有下令立即赐死杨燈,这些无声的施恩都意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所有人臣服于他澂王,从此建康城中没有仇敌,仇敌只是那日薄西山的大魏皇朝。
    苍茫空中早已失去了最后一缕夕晖,阴阳相替、昼夜相交之际,淡褐色的雾飘渺上来,被薄薄的夕霭笼罩的大王宫中浮起了整齐而磅礴的山呼之声——
    “臣等参见澂王——澂王殿下——千秋万岁!”
    无数的火把烧向漆黑夜空,李柔风的眼球没了眼睑的阻挡,被那飘上来的烟气熏得又干又涩,剧痛无比,连泪水都没有了。这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所有的守城官兵都被换下,由澂王旧部代上。城中仍有不少顽固的作乱之人,需要在这一夜中全部肃清。建康城的安定,关键就在今夜。
    萧焉身披青色大氅,连王衣都没换下,急匆匆登上城楼。
    “殿下、殿下,您还是不要去了,此人据说是个阴间人,一只手便把萧子安的心给掏了出来!烂成这样,说不定身上早已染了尸毒!……”
    “闭嘴!”萧焉低声厉喝,“之前便让你们把他放下来,送进佛寺去超度,为何无人领命?!”
    “殿下!这阴间人,没人敢碰!据说阴间人要曝晒整整三日,才能彻底化骨,不再为非作乱,于是……臣等便擅作主张,未将此人放下!”
    萧焉在夜色中紧紧咬牙,宽大手掌握紧了腰间佩刀。他登上了城楼,见到了在夜风中如一片秋叶在绳索上飘荡的李柔风。
    尸腐之气浓郁到他这个久经沙场之人都感到不适。
    李柔风已经半为尸骸。
    什么是易朽的阴间人?这一回,他才真正看到。这还是他曾经的那个李柔风吗?俊秀如玉、风流雅致的李柔风?
    但就是这样一个李柔风,从十八层石牢中一步一步将他背出了采石硐天,又只身赴王宫,以腐朽肉身取了萧子安的性命。
    李柔风要杀萧子安,从来没有向他、向范宝月、向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萧焉此刻不是澂王,而是在李柔风身边卸下全部防备、沉溺于这少年的风流与多情中的萧练儿。萧练儿顽固地相信,他的李柔风当时在通明先生面前抛下他,只是为了去杀萧子安而不让他担心,只是为了在他归来之前,为他扫清他面前的路。
    萧练儿顽固地相信柔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哪怕他化为白骨,也是为他萧练儿所化。
    他的李柔风,他的柔风,他的。
    他握着佩刀的手于是颤抖起来,他大步就要向前,却被身边的几名亲卫齐齐拉住,“殿下!您绝不可以过去!”“殿下,您若是看这阴间人晦气,属下这便去把他放下来、送到佛寺去!”
    萧练儿挣开他们,恰这时,他看到李柔风掉了下来!那绳索急速下坠,李柔风将将要落地之时,忽的定住。萧练儿一颗悬到喉咙的心终于落下,正要前去,忽见一个瘦小如虾干的小女子从城楼后冲出来,反手一道白光斩断绳索,将那具险些要腐烂殆尽的尸身紧紧抱在了怀里——浑然不顾那腐臭与肮脏地将尸身紧抱在了怀里。
    “他妈~的这是谁!换岗的时候便让这女人混进来了吗!都是干什么吃的!”亲卫首领怒骂着,对萧焉道,“属下这便赶这个疯女人走!顺便把那几个玩忽职守的家伙给处理了!”
    萧焉缓缓举起了右手——他示意所有人都噤声,退后。
    众将兵都呆住了,他们不明白他们的王,到底是存着怎样莫测的心思,更不明白那恶臭熏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阴间人,为何会被这样一个小女子如珍宝一般的护在怀中。
    但那小女子抱着阴间人的模样,真的就像是抱着天底下顶顶重要的珍宝。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削瘦而突出的脊梁骨在单薄的布衣底下隆起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她将腐朽的尸骸压在自己怀中,脓血染透她印满忍冬纹的衣裙。她没有颤抖,她整个瘦弱的身躯在呼啸的夜风中化作一块磐石。
    她是蒲草,亦是磐石。
    除了萧焉身边的极少数亲兵,整个建康城中,没有人知晓他们的王在入城的第一个晚上,在南城楼上临风站了整整一夜。
    没有人说话。除了火把燃烧的毕剥声,除了掠过的大风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一点人声。
    那磐石一般的小女子没有动过,他们的王就没有动过。
    没有人敢出声相劝,他们的王向来就是这样的性子。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夜中湿润的雾气在王漆黑的头发上凝结成晶莹的露水。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晶莹的露水在王漆黑的头发上凝结成凛冽的冰棱。
    东方的天空现出了一线鱼肚白,第一声雄鸡的晓啼在三百年的石头城中响起,阳气浮生了。
    亲兵们亲眼看到,那几乎已经化作霜雪之人的小女子怀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完好无缺的人形,那人不再面目狰狞,不再血肉模糊,不再腐朽溃烂,他面容清和如风,比那霜天晓月都要好看些。
    他们目瞪口呆,看到那人轻轻地动了一动,抬起手来,在空中晃了几下,终于摸到那小女子苍白而僵硬的脸颊。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说,娘娘,娘娘,你看,这回的变甲也没有特别丑吧?
    亲兵看到他们的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丰茂水草一般的硬睫上凝着冰晶,双鬓也是雪白,竟是辨不清是发白了,还是一夜之间生出的雪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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