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顾元卓走后, 江雨生把那份公粮报表拿来反复斟酌了一下, 越发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岁月铁面无私, 向来不肯饶过任何人。
    早年江雨生和顾元卓恋奸情热的时候, 寻欢作乐一整夜,次日清水洗把脸照样能出门上班。
    昨夜下田收了一回粮, 江雨生觉得自己如一辆濒临报废的老农用车, 每处关节都在咔嚓作响,动作稍微一大就容易散作一堆废铜烂铁。
    要真按照顾元卓这疯狂的弥补计划执行下来,他江大教授怕是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要油尽灯枯死在床上。
    虽说人生自古谁无死, 但是□□劳死在床上是于怀平的终极理想,不是他江雨生的。
    作为一名正当年的青年企业家,江雨生胸怀雄图伟业,不是没有做过诺贝尔梦。他想将宝贵的生命贡献给科学事业,而不是床务劳动。
    大概老天爷听到了江雨生的呼声,校务处来了一通电话,说原本代表学院出席某地讲座的教授突发痔疮,血流成河, 恐不能上场,想问江雨生是否有空代劳。
    虽然江雨生也觉得自己某部位并未比那位教授好多少,但是哪里肯放过这个逃生的机会?
    他当即同意, 挂了电话就从床上爬下来,飞速收拾好行李,直奔机场而去。
    到了机场正是中午, 顾元卓的慰问电话打了过来:“小心肝儿,好点了吗?头还晕吗?”
    江雨生正在候机厅排队登机,懒洋洋回道:“老宝贝儿,你的腰呢?椎间盘还突出吗?”
    “昨晚你不是都把我的腹肌人鱼线摸遍了吗?不要对我的盆骨核心力置疑。你在哪里,怎么有点吵?”
    “学校食堂。”
    “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我还没那么娇贵。”
    “那晚上想吃什么?”
    江雨生哼笑:“给你自己点份炒猪腰子吧。”
    江雨生乘坐飞机一去十万里。
    顾元卓下了班,兴致勃勃地在私房菜馆点了一套养肾餐,亲手提回家,才发现人去屋空。
    “舅舅临时出差了呀。”敏真说,“他去c城出席一个讲座。他没告诉你?”
    顾元卓的电话拨进来时,江雨生正在同一群与会的科学家吃完饭。
    江雨生还以为顾元卓会开口就抱怨或者控诉他的不辞而别,可那头只传来温柔低沉的声音。
    “那边景色好吗?”
    江雨生笑了。
    会议选址在一处风景极佳的临海度假酒店,宽大的露台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碧海鳞涛。夕阳将海与天都染成冷冷暖暖的蔷薇色,酒店的白墙泛着金光,景色实在美不胜收。
    谁说科学家们成日知道钻实验室,不懂享受生活?
    江雨生站在栏杆边,眺望海景:“好到让我想起了和你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顾元卓说:“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日本。”
    “但是那次我并没有记住你。”江雨生说,“在长岛,我才认识了顾元卓。”
    顾元卓笑:“那时候,想到你就在海湾对面。半夜有时候突然想见你,恨不能徒手刨水游过去。”
    江雨生沉默片刻,忽而低声说:“有时候,怕是你不游过来,我也想游过去的。”
    电话那头传来深而绵长的吸气声,片刻顾元卓才说:“可惜,从未见过你湿淋淋地从海水里走出来的样子。”
    江雨生笑起来,嗓音别有一番沙哑韵味:“敏真都快有小男朋友了。我们早已经是不适合上演偶像剧的年纪了。”
    “我不觉得我们老呀。”顾元卓说,“三十出头,许多人的人生才刚开始。”
    “可是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半辈子了。”
    “那是因为我们相爱太早。”
    江雨生说:“今天坐在飞机上时,我一直在想。我们这样就复合了,好像显得过去的六年是一场瞎折腾。”
    “怎么会?”顾元卓说,“我们这六年并没有虚度,成功的事业都不是凭空掉在头上的。”
    “如果我当初咬牙跟着你去纽约……”
    “也许我们早就把爱情消磨在了创业的琐碎之中。”
    “我并没有陪着你吃苦。”江雨生叹息。
    “你为什么非要陪我吃苦?”顾元卓骇笑,“我顾元卓是什么宝贝,非要为我流过血、淌过汗才有资格得到我?况且,你这些年也不是躺在棉花糖上度过的,我亦没有陪着你吃苦。”
    江雨生沉默。
    顾元卓继续说:“独立的成年人,各有各的奋斗,谁都不能给谁代劳。我们分开六年,如今依旧能并肩齐驱,这已说明,我们就是最适合彼此的人。”
    半晌,江雨生问:“你在纽约,遇到过别的人吗?”
    “遇到过。”顾元卓很坦诚,“我也尝试过忘记你,重新来过。但是不行。我已经被打磨成了一个只适合你的尺寸的齿轮,同别人在一起,怎么都无法顺畅转动。”
    “许幽呢?”江雨生说,“你们很亲密。”
    “吃他的醋?”顾元卓愉悦地笑了,“他是我的合伙人,朋友,恩人。我绝对不会和恩人有私情上的纠纷。”
    所以当年顾元卓也坚决不肯让江雨生出钱为自己填补漏洞。
    他有他的自尊,他不肯低着头去爱人。他要的是平等。
    江雨生艰难地说:“我也曾经认识过一个男人……”
    “那都过去了。”顾元卓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在乎你有过一个还是十个男人。哪怕你过去六年里夜夜都换男人,那也是过去的事。我又不存在于你的这段生活里,又有什么资格去在意?”
    江雨生的耳朵被手机捂得发烫。
    “江教授!”同行们在唤他,“过来合影呀,现在光线正好!”
    “去吧。”顾元卓隐约听到,“放个假,玩得开心。我爱你。”
    他不等江雨生回应,已挂断了电话。
    宴席很欢乐。科学家们有他们独特的、慧黠的幽默,听得懂的内行,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江雨生在席面上一贯不多言。但是他生得俊秀好看,坐着微笑倾听的样子十分赏心悦目。不论男女老少,前辈晚辈,都喜欢有他这么一个人在。
    温暖的海风吹得人不饮自醉,更何况江雨生喝了很多红酒。
    太阳张狂了一整个白日,晒得万物对它俯首称臣,此刻还不是只在海的一角剩下一条金边。
    万物浸在紫灰色的暮色之中,朦朦胧胧,如莫奈笔下淡淡的一团色块。
    这种黄昏寂寥一向教人惆怅,可今日江雨生却是生出一股热烈的爱意,被这泼墨般恢宏的景色所感动,心一直在狂烈跳动。
    江雨生的房间临海。夜里涨潮,浪花冲刷岸边礁石,哗哗声催人入眠。
    灯塔的光一闪一闪,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屋内。
    江雨生起床推开落地窗,让海风和潮水声涌了进来。
    欢笑与歌声随着海浪的节拍,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天空繁星如街市。
    江雨生不知不觉站在了小码头上,看着那个少年驾驶着一艘洁白的游艇缓缓靠过来。
    修长结实的身躯,明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在这幽幽黑夜中,顾元卓浑身都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
    他脚一迈,整个人跌进船里,同顾元卓滚做一团。
    星光为被,海水呈现透明的宝蓝瑰紫。他们互相依偎着,随着飘飘摇摇的小船去向不知名的远方。
    直到被门铃声唤醒,江雨生都还觉得身体在随着水波摇晃。
    他睡眼朦胧地去开门。
    梦里拥着自己的那个男人,正扶着门框站着,朝他微笑。
    江雨生愣住。
    顾元卓一身风尘仆仆,脚下放着一个拉杆箱,显然才从飞机上下来。
    而此刻才是早上七点半。
    江雨生喉咙咯咯响,半晌说不出话来。
    “江教授早呀。”有与会人员从斜对门走出来,“一起去吃早餐不?这位是?”
    顾元卓从容地点头笑:“您好,我是江教授的助理。”
    又对江雨生说:“教授,您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
    说着就大咧咧地走进了江雨生的房间里。
    那教授低声问江雨生:“你这助理好帅气。多大年纪?结婚了没?我有个侄女你见过……”
    江雨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女儿都十来岁了。”
    关上房门,转身就见顾元卓坐在床边笑得肩膀颤抖。
    江雨生问:“早班飞机?”
    “晚班。”顾元卓说,“半夜到的,在机场酒店凑合了半宿,怕打搅你睡觉。”
    江雨生听到自己砰砰心跳声:“敏真呢?”
    “她都十六岁了,巴不得我们俩滚得远远的,不要管着她。”
    江雨生挠头,去卫生间洗漱。
    顾元卓走了进来,自身后搂住他的腰,胸膛紧贴着他的背。紧得像是两块强力磁铁,啪地贴在一起。他胸膛的线条起伏,奇异般地贴合江雨生背部的曲线,没有余一丝空隙。
    顾元卓长长舒了一口气。
    像是一个在江海中漂泊许久的人,终于游到了岸,五体投地地趴在陆地上。
    江雨生刷完牙,转过身去。顾元卓便把他摁在洗漱台前,低头咬住他的唇。
    江雨生抬着头,温和地回应,唇瓣厮磨,舌尖交缠。他抬手捧着顾元卓的脸,手掌被男人冒出来的胡渣刺得微微痒。
    直吻得两人都浑身发热,面红耳赤才分开。
    这一整日,顾元卓都尽忠尽职地扮演着一个殷勤体贴的小助理。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江雨生,吃饭的时候为他端盘倒茶,开会的时候就自己搬来一把折叠椅,坐在江雨生旁边。
    他们并没有怎么交谈。江雨生并未问他工作怎么办。
    再日理万机的人,只要有心,都能抽得出这一日半载的空闲来。江雨生默默领了顾元卓的这片心意。
    江雨生上台演讲的时候,顾元卓坐在台下望着他,两眼亮晶晶。
    专业的东西,顾元卓从来听不懂,但是他听得比在场任何人都专注。江雨生每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被他摄像机般的目光收起来,储存在脑海里。
    江雨生自信优雅,侃侃而谈,语言流畅,还不失风趣。
    他讲了二十来分钟,全场气氛越来越好,笑声掌声频频。
    有位教授扭头对顾元卓赞道:“你们江教授真是个难得的人才。”
    “是啊。”顾元卓目不转睛,呢喃道,“再也没有比他更美好的人。”
    江雨生在掌声中走下演讲台,走进洗手间。
    顾元卓跟了过来,随手将“维修中”的牌子摆在外面,反锁了门。
    江雨生听到咔嚓声时已迟。
    他难以置信,看着顾元卓露出狼一般的笑容,朝自己走过来。
    “你疯了!”他不住后退,“这里是酒店……会儿有人进来。”
    “我把门锁了。”顾元卓已将人擒拿在了手中。
    “马上就要吃午饭了……”
    “那我们速度快点。”顾元卓把人拽进了隔间里。
    “你怎么……发什么疯?”江雨生惊得都忘了挣扎。
    顾元卓叼着猎物似的一口咬在江雨生的脖子上:“你不知道,刚才你在台上时,有多美……”
    【公粮券:洗手间】
    等那醉人的颤栗过去,顾元卓将江雨生转了过来,拥着他,结了一个绵长温存的吻。
    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他们花了好半天收拾残局,洗脸,让气息和脸色都恢复正常。
    尽管如此,午饭和整个下午会议,江雨生都隐隐一副椅子上有针扎的不舒服模样。
    顾元卓窃笑,被他不动声色地狠狠掐了一把。
    会议完毕,举办方请专家们进城吃火锅大餐。江雨生不敢领教,只好寻了个理由逃开。
    顾元卓和他返回酒店,在酒店的餐厅里,吃了一顿清淡的简餐。
    “这个景色,”顾元卓望着餐厅落地窗外的海面余晖,“确实和长岛的景色有些像。”
    近海有海岛和渔船,华灯初上,星火点点。
    两人手拉着手,沿着酒店的碎石滩而下,走到海边。他们踩着浪花,慢慢地走着,一路闲聊。
    很轻松自然,如一对相伴多年的老情侣。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对方都能即刻明白。
    这片沙滩比较粗糙,人走过留不下太明显的脚印。
    可就算留下又如何?还不是顷刻又被浪花卷着沙石填平了去。
    人怎么能同自然相比?这地上随便捡起一颗沙砾,都有可能来自一块寒武纪的基岩。
    岁月就这么层层叠叠。如今的壮丽、静谧、安详和美好,都来自过往的碰撞、锤炼和沉淀。
    两人走到一处礁石滩,踩在温热的水中。顾元卓打算捡一个漂亮的海螺给敏真带回去。
    乌金已经彻底沉入海中,天空犹有余晖。就像佳人身影已远去,空气中还留有余香。
    海的暮色就是这么令人回味无穷。
    忽而一阵风,带来了一道涨潮的大浪。江雨生猝不及防,被当头罩下。人没有跌倒,却是被浇得透湿。
    顾元卓大笑,赶紧过来帮他。
    江雨生啼笑皆非地抹着脸上的水,忽而道:“这下你总算知道我湿答答地从海里走出来是什么样了。”
    他衣裤尽数贴在修长匀称的身躯上,白衬衫里透着肤色,湿漉漉的脸,被最后的余光镀上一条金灰色的边。
    顾元卓深深地凝视他,目光里有着难以描绘的深沉情愫。
    江雨生朝他微微笑,说:“还不吻我?”
    顾元卓笑着低下头,深深吻住。
    江雨生后退了一步,被抵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
    礁石饱受了一整日暴晒,依旧暖烘烘的。而拥抱着他的顾元卓就如永不沉没的太阳,肌肤滚烫,吻亦滚烫。
    涨潮的海水不断冲刷着他们,但是两人依旧忘我地深吻,仿佛要把这六年来错过的吻也补回来。
    直到海水漫过了他们的膝盖,两人十指紧紧扣着回到岸上。
    他们带着一路泥沙和水渍,躲避着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参会人员,逃回了酒店房间里。
    水声哗啦的浴室里,他们一边不停接吻,花沙里喷出来的热水让两具身躯逐渐回暖,温度一路攀升。
    【公粮券:酒店】
    直到筋疲力尽,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次日,江雨生在刺目的阳光中醒来,想起昨夜太疯狂,忘了拉窗帘。
    好在窗外就是海。
    身边空空,顾元卓不在。
    手机下压着有他用酒店便签写下的留言,还是那一手遒劲狂放的字迹。
    “我今天有一场重要的会议,一早赶飞机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爱你——老公。”
    怎么就以老公自居了?
    江雨生嗤笑,忽而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枚银色指环。
    是顾元卓给他戴上的?昨夜什么时候的事?
    江雨生倒回床上,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块肌肉不疼,没有一块骨头不脆。可是心情前所未有地轻快,像窗外在清空之中翱翔的海鸟,发出嘹亮的鸣叫声来。
    他抬起手,打量着那枚指环。
    奇怪,以前挂脖子上时,他很少去留意,现在却发现指环面上其实布满许多细小的划痕。藏在衣领里六年,这一条条痕迹都不知从何而来。难道是人身上的伤疤,全都转移在了戒指上?
    而戒指终究还是要戴在手指头上才合适的。
    江雨生觉得,他不会再将它摘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总在算账:411-4=407.加油,每天都向目标迈进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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