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筵开始时辟雍内坐满了人,而他举目四顾,没看到萧婵和萧寂。
    日头升到中央,眼看着开讲的吉时要错过,侍立的礼官额角流下细汗。方才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长公主从路旁拦住,两人又在换礼服时没了踪影。虽则见怪不怪,可这毕竟事关大梁颜面。要知道,祭祀大礼上不光有百官,还有千里迢迢来大梁的使臣。
    他低眉,眼神看向座中显眼位置的元载。
    对方倒是泰然自若,脸上丝毫没有未婚妻光天化日被带走的窘迫。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年纪轻轻就袭了镇国公位置的年轻王公。元氏原姓拓跋,祖上是前朝皇族,后来在手握兵权的外戚萧氏威胁之下“禅让”,自请离开中原,去东海之滨做逍遥王侯。真论资排辈起来,萧寂未必比他更有资格做大梁皇帝。
    但江北生灵涂炭多年,谁也不愿再见征伐。萧寂今日的举动,或许不仅是意气用事那么简单。
    也是在敲打元载、威慑所有在场的人——他萧寂是这个皇朝唯一能为所欲为的存在。纵使是东海王的后人,也要对他屈膝,奉上尊严,甚至,是最珍视的东西。
    元载珍视萧婵吗?
    她看他时候眼神关切,她今日穿的礼服厚重、端庄、温柔,像极了为天下垂范的公主。与昨夜的样子判若两人。
    但她弯腰时玉佩在腰间晃荡。大礼之日,为何不系重一些的玉佩?
    为何要用那种语气和元载说话,难不成,他们之间也有旧。
    想到此,谢玄遇闭了眼。
    他知道自己又想多了。
    “大人,谢大人。”
    礼官在他耳边咳嗽,他睁眼时,看到远处萧寂搀着萧婵走来。群臣自觉为他们分开一条道路。
    此刻他才觉得两人的礼服相像到刺眼。而这场祭典,像极了一场大婚。
    但他眼神最终只停留在萧婵的唇上。
    毫无疑问萧寂吻过她,唇色比方才艳丽许多。许多臣子未曾见过长公主的尊容,而今天甫一见到,都屏声凝气。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因为太远、远到这辈子都够不到,所以再美都是可能的。
    “这就是长公主么?怪不得……我是王侯我也愿求娶啊。死了也甘心。”
    “嘘,小声点,被陛下听见,十个头不够你砍的。”
    谢玄遇听见不远处两个出访大梁的王子咬耳朵,眼神都落在萧婵那边。而萧寂的神情谢玄遇看得懂。
    是飨足。
    他也是两日前才懂了何谓飨足。
    以及飨足之后迅速被抽离、扔进庸常的空虚。或许人们说的没错,萧婵确是祸水,他只是她诸多玩物之一而已。谢玄遇也知道,他此时介怀也是身而为人的常情,只需再旁观几日,他的心绪就再不会被她摇动了。
    他如此确信。
    皇帝与长公主坐定,礼乐响起。黄钟大吕声中,众人肃静。但萧寂与萧婵听讲经的坐席离他近,却与其他人隔着一圈护城河般的清浅流水。明黄纱帐放下去,将两人与身后的百官隔开。
    讲经开始,萧婵的坐席正对着他。
    谢玄遇开口,他故意眼神投向远方。可余光仍旧瞟到她的脸。离得近才发觉其实她今日并未厚施脂粉,那苍白的是她原本的脸色。唯独唇色鲜艳欲滴,而眼神……
    萧婵眼神是空的。
    像经历过许多次破碎之后再拼凑不起原来形状的琉璃人。只是勉强粘起来,坐在那里。
    他不再看她了,但讲经的声音慢了许多。
    由于是先皇祭典,原初要讲的《尚书》换成了陀罗尼经。南朝尚玄谈,他也懂些陀罗尼文,故而讲得简明扼要,一时间众人都静听。
    唯独下一句他哽住,思忖片刻,才开口继续。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萧婵抬起头来了。
    她眼神投过来,像方才一直未曾看见他似的,在那瞬间看见了他。
    他眼神始终定着,未曾回看。做贼心虚么?可他们之间又何曾有过什么。
    比起她和萧寂实在不算什么。
    如此想着,谢玄遇还是看到了萧寂的黑色龙袍笼罩在相距咫尺的萧婵衣裙之下,衣料簌簌微动。
    皇帝的手在她里面。
    萧婵坐得直,只专心不要让身后明黄纱帐隔着的群臣看出异样,但脸色还是苍白,甚至含着将坠未坠的泪。
    又或者她只是不想让身后坐在王侯席位上的元载难堪。
    他又一次闭了眼。
    这漫长的午时一刻,比从前三十三重生死关更难熬。
    杀心——
    这是他第一次,心底深处蔓延出杀心。
    杀了萧寂,她就能再不流泪么?世上的事可以如此简单么?
    但他口中还在继续讲经。
    “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
    “筵师,恕罪,臣斗胆有一问。”
    群臣哗然,而元载站起身行礼。不管南北讲经都有规矩,群臣无贵贱尊卑,有疑者都可起身而辩,若能辩得过,讲经者须将经席相让。
    但他松了一口气。
    他看见萧寂的龙袍从她身上抽离,萧婵深呼吸,将捏到发白的指节从案几上拿下。但那摇晃的泪珠还是从眼眶滑落了。
    她像离岸的鱼,在他咫尺之遥微微喘息。
    “若识缘名色,不知名色时便无识,可既无识,如何晓得名色?“
    元载问得堂皇,他也据礼以析,但其实不知道究竟在讲些什么,只是竭力将神思定在法理中。
    故而他没有看见,萧婵脸上微红。
    她是故意在他面前装可怜的。
    就算她是真的可怜,这可怜也要被用在刀刃上。显而易见,谢玄遇注意到了,那么她就没有白白受这一回无妄之灾。
    但她没有料到看他讲经这么枯燥无味的事——
    竟给她看湿了。
    她垂下眼睫,努力不让萧寂瞧出什么端倪。
    “阿婵。“
    萧寂的声音在她耳畔懒懒地响起,像猛虎吃饱后在舔舐尖牙。
    “你今日怎么……是因元载的缘故么?”
    “那小子,从前与你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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