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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贤院。九重塔。
    曲折的回廊引着人一层层向上,因长年被香火缭绕,木质的楼阁散发出古朴沉郁的香气。这里出奇的干净安宁,仿佛神明真的在垂目眷顾。
    然而在苏罗眼中,这里肮脏腐朽如一团烂肉,根本是臭不可闻。
    外面虔诚跪拜的百姓,有谁知道这座塔下压着累累白骨?当年所谓的“清教令”下达之后,多少无辜的人被冠上“异教徒”的罪名,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如今大贤教换上一副慈悲嘴脸,在封楚散播教义,招揽信徒,地位如此稳固,更是容不下一点叛逆之音,哪怕这声音是从正统王族口中发出来的。
    苏罗站在七位圣者面前,未执任何礼节:“不知圣者传我来有何事?”
    中央的大圣者佝偻着身体,身披斗篷,隐约得见半张满是皱纹的脸:“听闻华晋使者前来讨要说法,这窝藏别国叛党一事,王要怎么解释?”
    “此事君上自有定夺,不劳大贤院费心。”
    “朝政之事,我大贤院本也无意插手,但天兴祭礼在即,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既然华晋君主派人来交涉,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叛党交给他们自行处置就是了。”
    苏罗心中冷哼,你们插手朝政还少了吗?
    他道:“大圣者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华晋的目的可不是让我们把人交给他们处置,他们是想让我们帮着除了心腹之患,来个借刀杀人。日后无人追究起来倒还好,若是被有心人逮着错处,岂不是平白给咱们君上扣了顶干涉别国内政的帽子。”
    大圣者苍老的声音如同刀刮锈铁:“这人还谋害了我们一名信徒吧,在祭礼将至之际带入血灾,如此不敬神灵,本就该死,再者说……”
    一名信徒,呵,说得无足轻重,这其中的愤怒讥讽苏罗却是明白的。
    他设计除了四王爷——大贤院根植在朝堂中的那枚最好用的棋子,又把案件相关的所有人关进地下牢,让他们碰也碰不到,审也审不着,两眼一抹黑,他们怎能不气!
    大贤院虽不知那个小君主打的什么算盘,可他们知道,只要事事与小君主对着干,定能灭了他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使者带不走,王又杀不得,看来我大贤院也不能作壁上观了。”
    大圣者说了这半天,无非是想把人要过来,逼出个国师的把柄。
    苏罗自然不会叫他得逞:“虽说四王爷是贤灵的信徒,但他的身份首先是王亲,王亲殒命,君上岂有不管之理,这案子已由断罪监彻查审理,大贤院此时插手,恐怕不妥。况且天兴祭礼要筹备的事务众多,圣者们近来忙碌得很,还是不要再为这些事情劳神了吧。待祭礼过后,君上自会给贤灵一个交代。”
    他硬是把话堵了回去,几位圣者颇为不满,纷纷站出来斥责。苏罗不慌不忙地一一回敬,他能坐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早已不惧这些口舌之争。
    吵嚷了半晌,大圣者自知人抢不来,便抬手止了争论:“既如此,我们亦不强求。”随后拖着粗嘎的嗓音祭出后手,“不过另有一事,还请国师转告于王。”
    “何事?”
    “此次祭礼,王断不能缺席,也不能遮掩面目。身为一国之君,平日里不愿露面也就罢了,若是连祭礼也畏畏缩缩,那真是会触怒贤灵的。”大贤院料想那封楚王定有恶疾,初登王位就“没脸见人”,不正是“王权污秽”的有力佐证吗?动不了奸诈狡猾的国师,直接削了小君主的威严也是好的。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苏罗虽面色不虞,但并未犹豫很久,算是爽快地应了下来:“那是应该的,君上对贤灵向来敬重,也不愿辜负前来观礼的百姓,到时自会素面亲临。不过,既然君上如此有诚意,大贤院也该答应我们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苏罗肃然道:“今年的天兴祭礼上,不要再出现为塔托尔之难伸冤的刁民!”
    大圣者神色微变,果然,这件事是封楚王和国师最忌惮的。眼下当着他们的面提起,莫非是察觉到了什么?
    塔托尔之难。
    是了,还有什么比这个带给封楚王族的打击更大?
    以往有老君主的铁血手腕压着,今年新帝即位,人心浮动,却是再也压不住了。
    大圣者粗噶的笑声透着凉意:“呵,王室自己犯的错,还害怕承担么?大贤院一心侍奉贤灵,待所有信徒一视同仁,总不能为了照顾王的面子去堵住悠悠重口,更何况那些信徒也是情有可原……”
    苏罗冷冷打断:“我不管他们什么情什么原,先跟你们大贤院打声招呼,只要有人意图惹事,我会立即镇压!君上若是伤了一根汗毛,我让他们全部陪葬!”
    他说完甩袖离去,大圣者面上愤慨,心里却满足得很。
    好一个镇压,正合了他们的意。
    五日前。
    待在牢里一派惬意的夏渊说:“这事如此诡异,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没人质疑吗?当年那场大旱,哪里都缺水,偌大一个封楚,怎么就那个塔托尔城死那么多?纵然老君主再怎么痛恨那些愚昧又激进的信徒,到底是自己的臣民,也不至于恨到这种地步吧。”
    苏罗坐在铁栅外,摆了一桌茶点,端起一杯清茶抿了口:“塔托尔的三万信徒被朝廷输送过去的水源毒死,这是事实,当时连老君主都无可奈何,只能硬把事情压了下去。如今民愤日积月累,大贤院必然不会放弃这大好的夺权机会。”
    夏渊胳膊伸出铁栅,从他桌上拈了块糖糕吃了,皱眉抱怨:“你们封楚的东西太甜,茶给我……”就着茶盏喝了两口,接着道,“别说大贤院,你不是也筹备了这么久了吗?连人证物证都被你给挖出来了,看来你这个国师也不是白当的么。只不过,那些人聚集起来,情绪大概会比较激动,未必能控制得了啊。”
    “那就镇压!”苏罗将茶盏顿在桌上,显然为这事烦得不行,“我情愿不澄清真相,也不会给那些人伤害凤来的机会。往年他们闹过不少次,老君主曾经因为一个疏忽,差点被人暗杀在祭礼台上,我不能让凤来承受这种风险!”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呐。”夏渊瞥他,“荆鸿跟我说过,民怨只能疏,不能堵。老君主已经堵了这么多年,再堵下去,一旦决堤,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那也不行!”苏罗斩钉截铁,“那些人都是疯子,他们早就被大贤院煽动得毫无理智可言了,在他们眼里,凤来就是给他们亡亲的祭品!”
    “那你干脆让你家小君主回避算了,或者找个替身。”
    “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大贤院这次志在必得,他们绝对会逼着凤来露面。而且凤来自登基以来饱受非议,也要借着这次祭礼树立威信,正是他自己要求出席的,所以我才会急着让荆鸿治好他的眼睛。”
    “又要给他树立威信,又要让他避开危险,你也真是够贪心的。”夏渊哼哼两声,转转眼珠,“其实,两全的办法不是没有……”
    “哼,还学会吊人胃口了。”苏罗把桌上一碗猪骨汤挪远了些,示意他爱说不说。
    死狐狸欺负人真是一点不手软!这次长谈之前硬生生克扣了他两天的荤菜和汤水!就等着在这儿剥削他!明知道他要长个子!
    夏渊磨牙,手指在那桌上点了点。
    苏罗把香喷喷的猪骨汤往前推了推,刚好在他碰得到端不了的位置。
    夏渊无奈,只得先说:“你就说你要武力镇压,大贤院想激化王族与百姓的矛盾,定是求之不得,等他们召集了塔托尔之难里的幸存者和苦主,你们行事反而会更加方便。”
    “就算有人证物证,也要那些愚民肯信才行。”
    “由不得他们不信。大贤院的祭礼是请神送神,那封楚王也搞一个祭礼好了,不过是请魂送魂,请的是塔托尔亡者的魂,送的是大贤院圣者的魂。”
    “……”
    苏罗把猪骨汤递到他手上,夏渊如愿以偿。
    “我可以把我的人借你用,你要杀圣者也好,杀朝中余孽也好,都随你。反正他们不是封楚的人,即便有人找茬,也怪不到你家小君主头上。”
    “你倒真是个心狠的,这是荆鸿教你的?”
    “不是,他教我仁德爱民,谨慎用人,勿妄动杀念。”夏渊微笑说,“他比我善良得多,虽然他总以为自己非常狠心。”
    “你把你手底下的人都弄出去了,自己不出去?”
    “我现在是流落异乡的悲情太子好吗,才不要趟这浑水。我就想在这牢里,看你家小君主开创革新,看那些图谋不轨的坏蛋覆亡,就当给我自己练练手了。”
    苏罗从大贤院回来,敛着一身的煞气,先去彻彻底底洗了个澡,把方才穿过的衣服全部扔了,重新换上干净衣物,面色才稍微好些。
    他去找了荆鸿。
    三叶虫提前炼好,这几日正在加紧试验。
    苏罗从未接触过此虫,不了解这种虫的习性,荆鸿一步步教他如何控制它们,用封楚王眼中收集到的瘴气作为标靶,让苏罗学会驾驭该虫。
    好在苏罗亦是极有天赋之人,在经历过数十次的失败后,已可以做到收放自如,那些三叶虫对他唯命是从,而且在荆鸿的喂养下,它们变得十分勇猛。
    荆鸿说:“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应当不会伤及性命。”
    苏罗抿唇:“倘若失败,最坏是怎样?”
    荆鸿盖上蛊盅:“最坏……眼睛再不能复明。”
    “他……”
    “没关系呀,那就试试吧。”
    于凤来光着脚从屋里跑出来,苏罗赶紧上前抱起他。
    于凤来笑嘻嘻的,仿佛一点也不担心:“我们试试吧苏罗,我不怕的。”
    可是我怕。
    苏罗心里纠结,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好。”
    于凤来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到眼皮上透出淡红的光。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团糊糊的人影,焦点有些涣散,但确实能看到了。他往前探着身子,距离那个人影很近很近,几乎要贴在那人的脸上。
    苏罗看他微眯着眼靠近自己,心跳蓦地加快,一时竟僵在那里。
    于凤来还是看不太清楚这人的脸,可他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登时眉开眼笑,吧唧一口亲在苏罗鼻子尖上,胳膊搂上去:“苏罗,我看见你了!”
    苏罗脸颊漫上一层薄红,竭力掩饰自己的失态,拍抚着他的背说:“嗯,看到就好。”
    可是于凤来这个样子,显然目力还有障碍,他转向荆鸿:“这是怎么回事?”
    荆鸿一边焚烧石剌虫的尸体一边说:“母虫已经祛除了,不过他的眼睛被毒瘴入侵已久,要想完全恢复,还需要一些时间。你看他眼白中的黑气并未完全消散,这几日别忘了按时用药水点目驱瘴。”
    苏罗点头,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放了下来。
    于凤来昏睡的这三天,他不眠不休地控制着这孩子体内的蛊虫,生怕一不留神害他出事。现下一切顺利,看样子在祭礼之前,至少表面上能恢复得与常人无异。
    于凤来照旧不穿鞋,苏罗照旧抱着他洗漱、吃饭、服药,细致得荆鸿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先前是个小瞎子还算有理由,如今还这样,只能说苏罗对这孩子的溺爱已经入了膏肓。
    午后,于凤来闹着说不想睡觉,苏罗给他敷上一个浸过少量药水的蒙眼布,哄了好一会儿,他才委委屈屈地睡去。
    苏罗走到外间,在荆鸿对面盘膝而坐。
    他说:“我听说过一个出世之族,名叫临祁。”
    荆鸿抬眼,目光淡淡。
    苏罗道:“相传临祁人能通天机,一旦插手世事,便有逆天改命之能,他们行踪诡秘,前朝年间几乎绝迹,然而当今世上,却有位昙花一现的临祁人,曾在蒙秦出现过。”
    荆鸿耐心听着,权当故事。
    苏洛看着他:“那人名叫谢青折,不知你可认得?”
    荆鸿摇头:“听过,不认得。”
    苏罗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与临祁有何关系?你与蒙秦王宇文势,又有何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开门,放夏渊。
    闲言碎语:
    1、昨天想更来着,结果卡在塔托尔之难那里,今天用了开塞露才通畅了。
    2、下章开始是转折点,夏渊这个装逼犯也该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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